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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柳叶刀著:《向记忆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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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17:03 | 只看该作者
第60节:豆子,你还有啥不敢吃?(2)        

  鸟蛋。磨点火开关的砂纸磨蛋壳,一个小洞。放一粒胡椒一颗盐,蒙上白纸,放在饭上面熏。熟了,剥了蛋壳。香啊。蚂蚁都围着我们转圈。   
  芦柑皮,开水一焯。放上盐,暴腌,和蒜叶一起炒。能吃一大盆饭,我和苇撑得在操场上走单兵训练。   
  番石榴。切开沾着盐水吃,有鸡肉味。   
  玉米须和面粉豆腐渣掺着,炸团子。眼睛都吃直了,看什么都是一对。   
  太多了。很长一个时间里,看到任何东西,我都会问苇:"这个东西豆子会吃吗?"   
  苇说:"你应该说豆子有什么不能吃的?"   
  豆子负伤了,他的汽车发动不起来。那时候发动不了就得用摇柄,豆子一转摇柄,提前打火了。摇柄一个回转,打断了豆子的桡骨。   
  去看豆子,他郑重其事地坐在床上。说:"你给我弄点吃的,这里的东西不行。司务长是猪。"   
  我问吃什么?豆子说:"过八一不是要杀猪吗?你把尾巴给我弄过来,别的你别管了。"   
  豆子真伟大啊。我揣着一条带着龙骨的猪尾巴,还没拿出怀里,豆子已经笑开了:"煮地瓜汤最得劲啊。"   
  豆子把猪尾巴拎到营养室堂,管饭的是他山东老乡。说好了,用余火炖一晚上。   
  晚上还没过半。台风来了,我们那儿夏天十天半月就是一场台风,老乡的房子都是石头做的,窗小门紧,怕风。   
  风从台湾海峡过来,莲河围头一片鬼哭狼嚎。医院后头的福厦公路,成片的树挡了道。   
  战备所要出动了。   
  豆子也要去,开车。带着石膏托。   
  豆子说:"老百姓受灾了,当兵的天经地义要管。子弟兵啊。不管就是良心让狗吃啦。"   
  豆子装了一大挎包馒头,嘴里还叼着一只。含含糊糊地对我说:"吃饱,到了那里,怕是没吃的了。"   
  我说:"一大包哩。"   
  "这不能动的,这是给老百姓的。一个馒头可以喂两个小家伙。"   
  抗台风我参加过,吓得半死,那风拔地而起。没点体重就得飘着走路,海水灰的。墙一样奔过来,夹着死的腥气。   
  后来的事情是听黄医官说的:   
  海边的石屋都吹塌了,没有进防波堤的船全碎了。"海浪有十米高。"黄医官很肯定地说:"这是海啸。"   
  豆子跑到一艘破船里去拉老乡出来,浪来了。魔术师一样,船不见了。豆子和老乡都不见了,只有一只锚。   
  我们的灾后医疗队到海滩上去的时候,仙人掌开着黄花。贝壳在太阳下珍珠一样,老乡在沙上插着香,一些衣服整齐地摆着,那是永远不回来的人。   
  豆子的追悼会早开过了。   
  我和苇带着一只挎包,上面绣着"为人民服务"。是苇的。   
  挎包里有东西,吃的。   
  "豆子。你还有啥不敢吃的?还有啥没吃过呢?"   
  我们走到海水里。"豆子。"苇叫了一声,"豆子。"我也叫了一声。挎包送到海水里。   
  海水把挎包推回来了,挎包里是食堂做的回锅肉,还有一碗米饭。   
  豆子不喜欢我们给他的东西,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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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17:04 | 只看该作者
第61节:大夫在黎明前告别(1)         

  第四部分:革命时期的爱情   
  医学还没办法解决人类的生死问题,医生常常救不了自己的命。而且生命的消失过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很残酷的。   
  有的朋友问我是不是生活在病人中间会影响自己的心情?是的。这也是我最后不想再从事医学的原因之一。但是,开朗是我最基本的性格。不会因为看到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就活不下去了,每一个在医院工作的人都是这样的。   
  我总是希望能抢回人的生命。但是对于慢性折磨的疾病,我想生已无望,还不如庄严的辞世。一个身上装着一大堆仪器管子,活在那里花着家里一天几千元的钱,这算什么呢?非得把一个家折腾得一贫如洗才撒手吗?有时想到这里就不敢想了。   
  大夫在黎明前告别   
  郑大夫是我们院的消化内科专家。   
  郑大夫奇瘦,白大褂穿在身上,剑客一样,飘飘欲仙。走路也像剑客,无声无息。走廊一头只要有一个人无声地飘过来,郑大夫是也。   
  郑大夫从来都微笑。嘴咧得大,耳朵扎着,招风。两眼炯炯。一口潮汕腔,不仔细听,就是听风从江上吹过,什么也听不清。最怕就是听郑大夫讲课了,两眼看着远方,很陶醉的样子。不知道他嘴里在念什么。好在他的板书不得了,字字端正,像是小楷。只管抄就是了,每一句话都是书上必须划线的。想想一本教科书厚厚的,能划线记下的才多少?课讲完了,郑大夫飘出门。黑板上的字说好了不要擦,第二天还会有人来抄的。   
  军队医院也要讲"团结、紧张、严肃、活泼"。郑大夫最怕队列训练,特别是单兵操练。管理员一叫"郑XX出列!正步--走!"郑大夫的末日到了,那么瘦的人,晃出队伍,正步走。他从来就没有四肢协调过,完全就是小脑病变的患者,同手同脚。竟然可以从操场一头走歪回到另一头。不出队列的同志们就趴在窗户上看,笑得通体舒泰,出一身汗,比出操还管用。   
  于是郑大夫就找管理员的茬,每天早饭前要唱歌。语录歌、样板戏都行。唱完才能吃饭,大清早跑步,谁不饿?最简便易行的就是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唱完就解散,吃饭。郑大夫是指挥,他老是让管理员唱《都有一颗红亮的心》,让管理员先叫一声"奶奶,您听我说!"全体再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全体都是铁梅。郑大夫不唱,是李奶奶。管理员络腮胡炸着,虎眼圆睁,恨啊。声嘶力竭地用小嗓唱完了,那一阵子他老是声带水肿。   
  管理员的仇恨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管理员老觉得胃不舒服,闷闷的。他做了检查。放射科说他的胃贲门有阴影。管理员的老婆是内科护士,当下脸就青了,哭得呜呜的。院里派人送管理员到总院会诊,再到上海长海医院会诊,结果一致:贲门癌。   
  管理员回来了,人瘦了一圈。见人就说:"我要同你们永别了。"   
  郑大夫找到管理员,先骂:"你小子以为当烈士那么容易啊?"   
  再说:"你别急,我看不像。"他始终认为管理员只是胃炎。   
  郑大夫带着管理员骑车出去。他认识一个老中医,江湖隐士,真的。那个时候多乱七八糟,有手艺的人都躲了,特别是这种老郎中。   
  回来的时候,郑大夫和管理员像是一对跑运输的,每人车后一个大麻袋,全是草药。管理员家里天天烟雾缭绕,郑大夫出没于烟雾中,像是炼丹的道士。   
  半年后,管理员的贲门阴影没了,红光满面。见人就说:"老郑是我的再生父母。"   
  郑大夫又跑到管理员那里,骂道:"你一个共产党员,怎么跟封建社会一样,江湖气太重了。"   
  我是在食堂打开水的时候,发现郑大夫在吃炒面。医院里的小女兵都爱吃炒面,请北京兵从北京带,郑大夫也好这一口?   
  "我最近胃不太舒服,吃点东西,感觉好一点。这东西不错,开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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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节:大夫在黎明前告别(2)   
     
  我没当回事。没多久,听说郑大夫住院了。   
  他自己对内科主任说:"我想我是胃窦恶性肿瘤。"   
  主任说:"你这个人是开玩笑吧?"   
  郑大夫不理主任。他把自己的住院手续都办好了,住院病历首页写得工整规范。一笔一划,每个字都看得清清楚楚。现在哪还看得到这样的病历啊,人家是协和医大学生。有光荣传统。   
  主任非要郑大夫到上海确诊。一周后,郑大夫回来了。骂主任:"你就是迷信大医院,信不过我,浪费钱。"上海的诊断和郑大夫的诊断是一样的,主任眼睛里全是水。郑大夫就说了一句:"没出息。"   
  周一大查房,郑大夫就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张病历纸。"我的都记在上面了。"   
  非常详尽的病程记录。   
  住院医生就会弯下腰问郑大夫:"你看治疗方案是不是这样定?"   
  郑大夫就会一瞪眼:"我是病人。"   
  他写的病程就整整齐齐地放在医生值班室的专用病历夹里。   
  郑大夫有心事,全院的人都知道。郑大夫的老婆和两个孩子都在广东,从来没见她来过医院。说起老婆,郑大夫说:"我那是媒妁之言,对她不起。"   
  全院都知道,郑大夫有一个女友,是传染科的护士。差不多都可以当他的女儿了,我们这些小女兵对这个护士同仇敌忾。   
  我曾经在看电影的时候坐在她身边,那场电影是阿尔巴尼亚的《宁死不屈》。看到美丽的姑娘米娜被押出去处死的时候,看到郑大夫抓住了护士的手。电影一闪一闪的,他的手也一会有一会没。神秘的很。第二天看到小护士,我说:"看电影的时候,手一闪一闪的。"   
  护士很轻视地斜我一眼:"你懂什么。"   
  气死了。   
  现在郑大夫住院了,护士一直就没露面。   
  那时我是一个小卫生员,晚上得值夜班。值夜班的时候,护士来了,她很讨好地看着我:"求你帮我了。"   
  我看她,停电了。值班室里只有小马灯,她的脸在小马灯下很温柔,心一软,就让她进了病房。   
  实在忍不住,悄悄跟在后头。   
  郑大夫看到护士,想坐起来。努力了好几下,不行。他不能下地已经半个月了。   
  小护士坐着,离郑大夫很近。   
  郑大夫伸出手在她的脸上沾着:"我实在是对不起你了。"   
  就看着护士一点点低下头来,身子都放平了。   
  郑大夫推她,她不动。   
  "你抬起身子,我没力气了。这样让别人看到不好。"   
  郑大夫说了一大堆话,记不清了。只记得他老是说:"实在是对不起你了。"   
  护士出来的时候,看着我:"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我知道我得到的你们永远得不到。"她走了,一路上跌跌撞撞。   
  郑大夫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了,他总是在每天查房的时候,拿出一张纸。后来,他的字就不工整了,大大小小的字挤在一起,扭成一团。肿块转移了,肚皮上都可以看到那些肿块。他疼得不行。   
  主任说,给一些止痛剂。用了。他就可以放平了身子。他就会说:"我现在不疼的时候,交待一件事情。"他拿出一张纸,一张遗体捐赠书。"告诉小X,以后如果想到我就到医学院去看我。"     
  说这话的时候,他笑起来,有那么一点坏坏的样子。小X就是护士。   
  "都这样了,老郑。"主任抓着床架。手直抖。   
  "怎样了?不就是死吗?我告诉你。我写的那些病程,别丢了。"郑大夫指指我:"这些小孩子,将来用的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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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节:大夫在黎明前告别(3)     
   
  管理员来的时候,贴着墙。不敢进屋。   
  "这不是老郑,不是。"管理员放声大哭。两个战士把他拖出病房,他一路跳着脚,大骂老天不长眼。   
  病房里的郑大夫完全变型了,他实际上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   
  护士来看他了。站在他面前,脸上全是水。他眼睛就那么望着墙壁,他不认识任何人了。   
  主任不允许任何人进行最后的抢救,他说这是郑大夫交待的,他不想受苦。   
  天快亮的时候。郑大夫走了。那天是一点点亮起来了。太阳用了半个多小时就从后山探出头了,那里是烈士墓地。   
  那以后,管理员不能再听《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后记: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一个人爱谁不爱谁,说实在的,硬是与道德扯上,真有那么一点不地道。那个小护士的样子,我一直记得,很斯文。当她在爱上一个人的时候,真的是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们每天都可以在各种公开的场合听到和看到一些对死者的怀念。我记下我能想到的这些人,是因为我常常想到,他们还会有人追念吗?那些名人总是有人在那里回忆他们的事情,从生到死,一大堆一大本。可是我笔下的人,你看到了,一片废墟。回忆一个人不是在猎奇他的隐私。   
  在我的回忆里,这些小人物都是很善良的人。他们来了又走了。不会知道那么多年后,会有人在为了他们说着自己的感受。这太让我承受不了了,写不行,不写不行。   
  请你还是让我写下去。我曾在一个小小的教堂里坐过很久。那是海德堡的一个小教堂,在做弥撒,我看到一些人也坐着,低着头。我也一样。那时候我就想,我得把那些人写出来。只是没想到上什么博客,也没想到会这样多的人看。我早就写了,那是给我的朋友的信里面写了一些片断。朋友说,你要让别人知道,我们生活的那个时代。   
  每一个人都在寻找理想中的爱情。只不过很多人一辈子都没尝过爱情是什么滋味,也没说过"我爱你"三个字。说这三个字跟逼他喝乐果那么痛苦。   
  很多年以前,我的一个朋友对我说过一句话:"被别人爱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她说这话的时候,像一只遭到捕杀的珍稀动物。那种走投无路龇牙裂嘴的痛苦。我竟然被她逗笑了。她还说:"当农妇最好,生一窝孩子,养大。每天下地干活。"可是我知道,她连生一个孩子的勇气都没有。她太爱自己了,生怕自己被伤害了。   
  实际上,爱别人的时候,同时也在伤害别人。你不可能知道别人真正要的是什么。所以趁着脑子发昏的时候,结婚了事。不是有句话吗:"结婚三年才算认识对方。"认识了也就套上了,跟炒股似的。   
  我的一位老上级说过,结婚就是结"昏"。一定得糊涂。就像拉磨的驴子,蒙上眼睛。我问她:"那爱情呢?""啥?爱情?你不是小资产阶级吧?你是军人吧?军人没有爱情。军人只有纪律。"后来,我们那里有一个女兵出了一点事,未婚先孕了。她长叹一声说:"妈的,现在规定女的二十五岁结婚,能不出事吗?"   
  所以说,军人向往爱情往往是很愚蠢的,至少在我们那个时候,必须用上百倍的勇气上千倍的智慧。所以那个时候能爱的军人,一定是非常出色的军人。也一定是让别人说闲话的军人。更是不知好歹的军人。"结婚就结婚。什么爱不爱的,瞎胡闹。"我的老上级老张同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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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节:爱是刀光剑影(1)   
     
  爱是刀光剑影   
  老牟的爱情是一场刀光剑影的爱情。   
  第一次见到老牟,是我从学校毕业分配到福建北部的一家驻军医院。   
  她修长的个子,两只手放在裤子口袋里,嘴唇撅着,猩红湿润。两只眼很大,几乎是咄咄逼人的看着你。   
  "你是新来的?"她说。她站在宿舍门口,身子依着门,像X光机一样扫着我。   
  "是的。"我拎着行李,那行李太寒酸了,一只帆布旅行袋,一只纸箱、一个被包。   
  "进来吧。"她把身子一歪,让出一条缝。   
  我挤进门里,感到她的胸部软软地蹭到我肩膀。   
  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听到她在后面说:"我们这个医院里是不能留辨子的。"   
  我很狼狈地点点头。到院务处报到的时候,院务处长已经很严肃地对我说了:"根据内务条令,女同志一律短发。上班的时候,你要把头发剪了。"   
  这个医院并非野战医院,为什么不能留辨子。我不知道。难怪昨天全院开大会,我进礼堂的时候,所有女兵都看着我。再看下去,我只能站着不动了。我只知道我那两根在学校里辛辛苦苦留起来的辨子,寿命到了。   
  "你剪了头发,把那两根辨子给我留着,别扔了。"老牟又说。   
  虽然是秋天时分,衬衣已经被汗沾在背上了。晚上,我把两条死气沉沉的辨子包在一张解放军报里给了老牟。她朝我笑笑,突然就是那种灿烂的样子。   
  "我叫枫,在药房工作。"她说。   
  老牟是医院的头号美女。这是我一周以后得出的结论。她的美是从她急急走路的姿态里看出来的。只有仙人才会那样移动步子。她笑起来声音低沉,而且是从眼睛里流出的那种低沉,从那以后我再也没看到可以从眼睛里笑出声音的人了。   
  除了工作,我的任务是每天晚上陪老牟散步。哪怕我心里把这个散步咒骂一万次。医院靠山,闽北的深秋,山就是一块巨大的调色板,你能想象的颜色这里全有。老牟走着路,就开始了她的自言自语:   
  "你恋爱过吗?"   
  "没有。"   
  "我知道没有。恋爱的女人不是你这种愚蠢的眼神。"   
  "是的,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她一脚踢飞一块石头,把路边草丛里的一只山鸡惊得飞起来,拖着一尾巴累赘,牢骚满腹地窜走了。我们这里就是这样,如果碰到一只国家二级保护动物都不必奇怪。有一次一只黄麂就跑到我们院的洗衣房去了。大家都围着看。它转了一圈,走了。那是什么年代?一九七三年,全体中国人民还没来得及学会吃山珍呢。   
  "我渴望恋爱。可是我只能同自己恋爱。"她转脸看我,眼睛就那么穿过我愚蠢的眼睛盯着我的身后。我只好点头。她很不屑地用手在我头上一扒拉。   
  科里的人很快知道我成了老牟的散步同伙。周一大查房的时候,有位男同志对我说:"你真幸福啊,同美女一起散步。"   
  晚上我对老牟说起这话。老牟说:"他们这些人都恨我。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讨的老婆都不及我漂亮,他们是妒忌我。"   
  她拿出了一团解放军报,那里面就是我的辨子。辨子的发茬已经用橡皮筋系紧了。辨梢扎着两只淡蓝的丝带。我不知道我的辨子离开了我竟然会这么奢侈。   
  老牟把我的辨子用发夹夹在了自己的头发上,然后用一条旧围巾包住自己的头。"我太漂亮了!"她用一种哭腔说。接下来的事情更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目光短浅的人。         
         
  她从箱子里拿出一条绸被面披在肩上,然后在腰上系上一条丝巾。对着镜子端详了一会,哭了起来。哭完了她又笑起来,那是一种嫣然一笑。   
  "你睡吧。"她说。拿起桌上一只棕色的广口瓶,那是装水剂的专用药瓶。从那里面倒了一点液体在杯子里,一饮而尽。   
  "这是咖啡因。"她说。   
  这是一种兴奋剂,用来治疗抑郁症的。她喝它干什么?老牟是个司药,弄到这种药太容易了。   
  "我习惯了。你先睡吧。"   
  早上六点半是出操时间,我看到老牟把自己包在被子里,朝我哼了一声:"我从来不出操。"   
  山里已经有薄霜了。跑在山路上,一脚霜的碎裂声,鞋上全是草屑。我在想老牟是个什么人。怪人。   
  怪老牟的绝技不是化妆术。她是一个手风琴手。闲下来的时候,她会把手风琴从床底下拉出来,拉上一阵子,全是苏联歌曲。她的手指细长柔软,在键盘上弹跳的时候,我想到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那里面有一句形容保尔柯察金拉手风琴的句子:让手像蝴蝶一样在琴键上飞舞着,发出一声声叹息。   
  就是一个吉普赛女郎。   
  在喝了一段时间的咖啡因后,老牟又开始吃安眠酮了。我很提心吊胆。这是一种可以成瘾的镇静剂啊。我问她不吃行不行。她瞪着我。   
  医院开始了冬训,一个项目就是二十五米五四式手枪射击。靶场上,老牟把弹匣退出来,很熟练地取出一颗子弹捏在手里:"这么小的一颗东西就可以要人的命。哈!"说着举起枪乱转身子。这可是大忌,实弹射击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必须把手里的枪朝上举着,不准朝向其它方向。我们有位管食堂的司务长,实弹射击的时候把枪口朝下,结果不知怎的就打着了自己的脚。   
  医院里的人都说,老牟的精神状态不对,至少是有思想问题。   
  我知道,她一直想恋爱却不知道爱的那个人在什么地方。   
  入夏的时候,老牟突然对我说:"我要结婚了。"   
  看我没什么反应,她揪住我的耳朵说:"我要结婚了!我老头是北京的。"那时候,我们都把丈夫和妻子称作:老头、老婆,不管你几岁。   
  老牟一心想嫁个北京人,她出生在北京,她想回到那个有着葡萄架金鱼缸四合院的北京胡同。   
  很快,老牟回来了。没有喜糖。只有少数几个人吃到了她带回的巧克力。我得到的最多。那个时代,巧克力是奢侈品。   
  没几天,老牟把我叫到药房里,很严肃地盯着我:"有件事你必须得帮我。"   
  她闭上眼:"我想结扎。"   
  老牟的怪我是领教够了,但是这话我实在是听不懂,或者说是听懂了没听明白。   
  "我不想同那个丑家伙生孩子。"她睁圆了美丽的大眼睛:"我要做输卵管结扎。"   
  "我帮不了你的忙。"我说。尽管我在妇产科工作。我怎么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把老牟送上手术台?这个玩笑开大了吧?我见过老牟的老头,一个五短身材的人,长得像床头柜。该死,他还姓武!   
  "你只要把我用自行车带到县医院去,其它事情你就别管了。"   
  老牟一定是有魔力的。我和另一个姓吴的护士竟然就把她带到了几公里以外的县人民医院。几个小后,她竟然就坐在我的车后座回来了。几公里的沙土路,我的屁股都疼了,她不怕疼吗?   
  拆线是在我们宿舍里完成的。我给她拆的线。这很容易做到,晚上到科里换药室拿一个拆线包就行了。我对她说:"你的刀口缝合得很好,皮瓣对得很齐,不会有什么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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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节:爱是刀光剑影(3)      
   
  没多久,老牟的老头来了。真是一只床头柜。白净修长的老牟在他身边像是公主与侏儒。   
  老牟和老头打了一架,因为男人在晚上看到了老牟肚子上的那条刀疤。老牟说:"我结扎了,我不想给你生孩子,因为你太丑了。"是男人都会愤怒,没把老牟往死里整算是老牟运气。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男人说要离婚。老牟说可以,条件是把她办回北京。   
  转眼就到了冬季老兵退伍的季节,老牟也要走了,她是干部转业,到北京的一家科研单位的化学所工作。走之前,老牟拿了一盒戏剧油彩给自己化了一妆,深目高鼻,衬衫两边用彩色绉纸粘成花边。她要我用海鸥一二零相机给她拍几张照片。她说:"你看我像不像娜达莎,或者是安娜?"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到老牟。很久后,在一次战友聚会上我听到了老牟的事情:   
  老牟住在金鱼胡同,进了四合院。   
  老牟疯狂地爱上了她们所里的一位工程师。为了这个理想,老牟决定到医院去做输卵管接通术。   
  那个时候我们做手术是很仁慈的。早先真的是结扎,不过是找到了两侧输卵管,用医用橡皮筋把它扎起来,这是真正的结扎。为的是日后产妇又想生孩子的时候,把橡皮筋解了,让输卵管重新工作。   
  不过常常有人因为结扎的时间太长,输卵管变型或者有一点炎症,受精卵会在这个地方停下来"着床"。薄薄的输卵管壁那里吃得消天天见长的受精卵?两三个月后就会破裂,于是就有了"输卵管妊娠"这样的名词,大出血这个症状。   
  还有一种方法是不让你生了,把输卵管剪断。老牟用的是第二种方式。但是这种方式也是可以接通的,无非是手术难度更大,要做吻合术。最绝的是把输卵管截去一段,想再接通是做梦。   
  吻合术很成功,老牟对自己的爱情信心百倍,可是她开始咳嗽。医院给拍了一个普通的胸片,竟然发现她已经是一个晚期肺癌患者,并且不是原发病灶,也就是说,肺部是一处转移点。她的问题出在子宫,绒毛膜上皮癌。这是妇科死亡率最高的癌症。   
  从一开始老牟就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她坚决要求手术。子宫和一部份肺叶切掉了。她对来看她的战友老毛说:"我一生中做了四次手术,都与生育有关。我是天生不能当母亲的人。我还想以后教我的孩子拉手风琴呢。"   
  每天,她总是把头歪向门口,等一个人。就是那个她疯狂爱上的工程师。可是门口只有医生护士。   
  她坐在轮椅上,让老毛把她推到院子里,伸出手在空中捞着:"北京的风很硬,咱们山里的风是软的,有香气。真想回去出操。"在医院老牟从来不出操。   
  不久,癌细胞转移到老牟的脑部了。她开始昏迷。老牟死了。老毛说,是她推着老牟到太平间去的。老牟放在平车上,一床白单盖着,平平整整的,根本看不出里面还躺着一个人。车子很轻,老毛说推着车子就像推着一个婴儿。老牟一九四七年生于山东。父亲是一位军史上有名的战将。母亲是一个农村小脚妇女,一生都没敢大声同父亲说过话。老牟是他们惟一的爱情结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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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节:病案室里的尘埃(1)         

  病案室里的尘埃   
  病案室在医院的角落里。一幢平房,一排门。病案室只占了一扇门。隔着一片杂木林,就是太平间。我到病案室找病历。科里碰到了一个小小的医疗纠纷,要找到当事人当年在手术前的签字。病案室前头长着许多木芙蓉,粉的,碗口大,从肥肥毛毛的叶子里挤出来。走过去,花掸着衣服,就是仙女上瑶台的架势。   
  管病案的是老王,从老花镜里翻眼看我。白大褂里伸出长长的脖子来:"找什么?""一个人的病历。""出院的还是死的?""死的。""哪一年?""七九年。"   
  "什么病?""成骨肉瘤。"老王站起来,病案柜长城一样竖着,门很紧,深紫的漆面。标签贴在左上角:内科、外科、妇儿科、门诊、军队、地方……就是大阅兵的方阵。开锁,开门。手毫不犹豫伸到一格木屉里。"是他吗?"我看病历,是。从入院记录到病程记录,每一天的医嘱,护士的治疗签字,交班记录。最后,我找到了病人的签字。纸上一大滴墨,是那个病人的钢笔漏水溅上的。名字歪歪的。他写的时候,写一个字,抬头看一下我们。眼睛洞一样黑得不见底。写着一个字:死。翻完每一张纸,老是想到这个人临终时的样子。伸手抓空,手干干的。空中像是有一根绳子,抓住了就可以逃跑。护士给了他一条纱布,他一直抓着。直到做尸体护理才拿走。他签的字是:同意损献遗体。现在他在乡下的亲戚来了,要我们出钱买下他的遗体。我走了。老王在后头说:"慢走。"走出门。太阳电熨斗一样,烙得我发炸。回头看,门还开着。那些深紫的木柜子,闪着一层灰灰的光。老王在柜子跟前理东西,背上是汗。才想起来,里面是没有电风扇的。   
  回到宿舍同宁说起老王。"她?别提了。病人是青霉素过敏住院的,她做治疗,把别人的青霉素找到病人的身上去了。病人就叫了一声:我很难受,就完了。什么抢救都没用。几分钟。"知了不停地叫,风扇吹得头昏,窗外头白毛一样的阳光,树叶子都被阳光吸干了身子了。想到那间平房"你不觉得那个地方冰凉冰凉的?""那是。那是什么地方?那些柜子里死掉的人多了,从建院到现在。你想想。"宁坐起来。脸上煞白:"你老是说这种事,晚上我又要吃安定了。""不是还有很多出院的人?怕什么?"我就是想进去看看那些病历,想看看那些我亲手送走的人。   
  晚上值班。从窗口看出去,病案室外的灯亮着。心里痒痒的,对护士说:"我到病案室去转转,有事打电话到那儿。"我穿着解放鞋,走路很轻。以为老王会吓一跳。"你这个人胆子倒不小的,晚上往我这里跑。"老王还是从老花镜里翻眼看我,笑了一下。"我就是想看看,我以前的病人的病历。""出院的还是死亡的?""死亡的。"老王手一挥:"都在那里。"柜子上一层灰,我的手指是第一个留下印记的。"好久没人动过了。"老王说。看到了那些人,哭着说自己的委曲的,骂别人是王八蛋的,声称自己不会死的,看到别人死的时候哈哈大笑又哇哇大哭的……每一本的最后面,都附着死亡通知书。有的就是我签的字。"一个人不在了,你们送他到后面去,档案送到我这里来。"老王看着窗户,那后面就是太平间。黑黑的屋子,虫叫得厉害。   
  我还在找。一本病历。首页写着:最高指示: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你想干什么?"老王扑过来,手指甲抠破我的手背。   
  我吸着手背的血,盯着那本薄薄的病历,那个青霉素过敏病人的病历。"你想笑话我?是吧?"老王说:"我无所谓了。可是你不要去惊动他。""他"躺在纸上。我才发现,所有的病历中,只有这一本是用棉线缝起来的。红的棉线,血痕一条从纸上拉过。我抬起手,忍不住看看手指,怕沾了血。宁说我是一个极不道德的人,喜欢窥探别人。"你就是一个贼。"宁说:"你就不怕那些人从里面出来找你?""无冤无仇的,怕什么?你怎么跟巫婆一样?"我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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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节:病案室里的尘埃(2)   
      
  入秋了。病案室外头木芙蓉都黄了,红红的屋顶从黄色里洇出来。我再没去过病案室。病房死了病人,就会趴在窗口看病案室,老王的柜子里又加了一个"人"。来了一个新病人。肾癌。病人坐着,脸青,脚肿,半穿在布鞋里。亲属名单里空着。"你的亲属名字写一下。我们如果有事可以找他联系。"我说。"没有。""同事呢?"病人低头。两只手放在桌上:"你给我笔。"病人在纸上写了一个人的名字,是老王。   
  老王来了,远远站着,一会儿。走了。病人一直看着老王的背,叹一声:"她老了好多了啊。"病人的胁缘下可以摸到包块了,肉眼血尿,也就是通常说的"洗肉水",腰酸痛。"我应该是晚期了吧。"病人对主任说:"拉不出来的时候,疼得管不住自己。"主任看着他:"小孙啊,你怎么拖到这个样子才来呢?"   
  血尿、包块和腰痛,这三个症状一般只有到晚期病变时才会同时出现。我看病人。小孙,青黄的脸,皱纹刀子一样拉过嘴角。   
  晚上,我去了病案室。老王坐着。盯着地上的影子。"老孙错过手术期了,现在只能用一点激素扶持,可能已经转移了。明天再做一个放射检查,看看肺。"老王盯着地上:"别人都说你这个好奇心强,果真。请你出去。"一只挨了一棒的狗也就这样了,灰溜溜地蹭出门。太平间那边有人在哭。灯黄黄的。走过去,里面几个人在打牌,一个人靠着停尸床哭。哭一阵,说:"轮到你了。"打牌的一个人放下手里的牌:"妈的。"换到床边上,呜地哭起来。打牌的人照样打,鼻子上还贴着纸条。嘻嘻的。踩着叶子回去。风吹过来,秋天的味道扎在脸上,涩涩的。   
  老孙转移了,肺。老孙拉不出大便,疼得在床上爬。薄薄的肚皮上都能看到鼓起的包块。老孙一头汗,脑袋顶着墙,背直哆嗦。脊柱从干干的皮肤下刀背一样耸起来,汗从刀背两边歪歪扭扭地流,滴在床单上。我端着便盆:"老孙,我给你处理一下,你不要难为情。"很多次了,护士要给他处理,他就是不肯。老孙看着我,眼睛就水起来:"劳驾你给我一条毛巾。   
  老孙把毛巾蒙着头。孩子一样缩着。我戴着手套,一点点抠着。石头一样的粪掉下来。便盆当当响着。老孙坐起来了。床上一个汗浸出来的人形。"我这辈子就是我妈给我把过尿,不记得了。"老孙想笑,拼命喘起来,他的肺部已经布满棉絮一样的阴影了。"我就是对不起小王。"老孙喘够了,说:"你有对象了吗?""还没有。""没有好啊,无债一身轻啊。"这是老孙最后的话。他昏迷了。监护室里,老孙像一台仪器。浑身是管子,氧气管、输液管、导尿管……老王来了,站在老孙跟前。"他是不是没几天了?""就这几天。"老王把脸凑到老孙脸跟前:"我说话你听得到吗?你那个时候为什么那么对我?啊?"老孙眼睛微睁着,目空一切。老孙被送到太平间去了。主任在老孙的死亡通知书上签了字。老孙的病历被送到了病案室。   
  下雪了。病案室在雪里孤零零的,木芙蓉伸着秃枝,戴了数不清的白手套。挂孝似的。我去看老王,因为好奇。老王还是从老花镜里翻眼看我:"我就知道你会来。"她在缝一本病历,红线,是老孙的。老王拉开抽屉。老王把一张照片放到桌上。两个年青的军人,坐在树下。背靠着。一人胸前一枚毛主席像章。总政发的那套有"为人民服务"的像章。"这是他。"老王指着那个男军人。"病人过敏死了,我受处分,我找他哭。"老王拿起照片:"他说我是杀人犯,打了我一耳光。我的耳鼓穿孔了,后来他转业了。再没见过。""什么时候的事情?""七三年。"照片上的人。那么年轻。招招手就可以站起来,走过来。老王坐着:"听到他死了,我以为我会哭的。就是哭不出来。"   
  老王笑着,翻着病历。一页一页。手指在上面抹过去。"小孙啊。"她说:"就留下这些了。下雪了,也不知道你冷不冷。"我出门了。门前雪地里,有一溜脚印踩往太平间。老孙躺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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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17:07 | 只看该作者
第69节:老王的第二个故事(1)        

  老王的第二个故事   
  这个故事,有四个人在说。我,宁,护士长,贵伯,他是看太平间的。一九七三年,批林批孔。大家都发了很多小册子,四书五经差不多都齐了。我最意外地是拿到了一本《朱子治家格言》、一本《改良女儿经》。   
  "在家女儿仔细听,听我细说女儿经"一大串。都是叫女人怎么做女人、怎么孝敬公婆、怎么对丈夫孩子好、怎么做家务。有一条记得很清楚:就是往外倒水的时候,不能哗地泼出去。在用手轻轻地把水戽出去,手还不能碰到盆底,怕指甲刮到盆底发出声音,很不雅。   
  我读得起劲,在军校的解剖教研室里。那里晚上门关得迟,没有严格的熄灯管制。坐在一大堆器官中间,看四书五经。器官就从高高的柜子上,隔着玻璃瓶看我。   
  这个时候,在我后来要分配过去的医院里。同志们正在批林批孔。外科护士小王坐在办公室里,脸涨得通红。   
  "孔老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复辟狂,他要恢复春秋礼制,到处声嘶力竭。林彪也是一个复辟狂,他要推翻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走资本主义道路。"说着,就哭起来:"我们不能再受二茬苦遭二茬罪了。"   
  宁坐着看王,不知道是不是也哭一下。可就是哭不出来,使劲想。想到自己好久没请探亲假了,心一酸就一下哭了。哇哇的。   
  办公室里的同志们都吓一跳,忙着劝。声讨林彪和孔老二。   
  后来,政治处要选一个批林批孔的先进。想到这两人都哭了,只能选一个。主任说:"谁先哭选谁。再说了,宁这个家伙平常稀稀拉拉的,万一出去不守纪律,麻烦。"就这么定了。   
  外科护士小王就成了批林批孔巡回演讲团的成员。   
  不上班了,不上夜班了。宁后来说:"好得意哟。气死我了。早知道,才不跟着哭呢。"又说:"也好。如果是我上夜班,说不定那个人就死在我手下了。"   
  小王回来,都半年了。正赶上夜班,下半夜。   
  夜班,特别是大夜班。不是人干的。跟喝假酒一样,脸青、脚软。天是白的,扎眼,头疼。做的动作和想的动作错位。想找人吵架,全世界的人都是死对头。小王护士就仇恨满腔带着阶级感情上了班。   
  一大盘注射器,按药剂药量不同分别用胶布固定。小山一样。全是上夜班的人抽好的。   
  小王护士执行二点的治疗。   
  一个屁股一个屁股地扎过去。动作一致:两快一慢,就到了那个病人。一个青霉素过敏住院的病人。一屁股扎下去了。两快一慢。 "护士啊,我好难受。"脸一下子变得黄白黄白的,没了光泽,蒙了一层蜡。治疗卡上病人的名字旁边贴着一个红色三角型。这是青霉素过敏的标志。   
  一大盘注射器掉在地上,走廊里全是生命打碎的声音。   
  小王护士,哇地叫起来。医生来了,上氧气、打付肾素、心外按摩。半个小时。氧气瓶的湿化瓶里冒着泡泡,加湿的氧气进不了病人的肺了,他的呼吸心跳没了。   
  人家在卫生队过敏都没死,送到医院反到送了命了,死活想不明白啊。主任大怒,拍着桌子,墨水瓶乱跳。"操蛋啊。操蛋啊。"就这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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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17:08 | 只看该作者
第70节:老王的第二个故事(2)   
     
  小王护士哭得天昏地黑,就跑到小孙那去了。小孙是化验科的,闷葫芦一个。   
  "我就是没有好好三查七对嘛,谁让他是青霉素过敏嘛。"   
  小孙就从一大堆试管架后头跑出来了,"你再说一遍。"   
  "谁让他是青敏素过敏嘛。"   
  "咣!"小孙的巴掌肉垫一样。小王护士就弹到墙壁上去了。   
  耳鼓穿孔,整个世界在小王的耳朵里就是金属的尖叫。整个后勤通报。处分。   
  "护士长,求你给我一把刀。把耳朵割了。"小王护士哭:"什么东西都听不明白了,塞着棉花呢。"护士长是来找小王护士谈心的。她不能在外科干了。再扎死一个人还了得?   
  "我一定会好好表现的。"   
  "我是代表科里的意思,你在外科肯定不能留了。你看,你到供应室怎么样?"话一出口,护士长又后悔了。供应室可是向全院提供消毒器械的地方,万一把没消毒的放错了地方,又得死人。全院看了一遍。只有一个地方不死人。病案室。就是死了也是躺在纸上头。   
  护士长把小王护士送到病案室里去了。   
  小王护士问管病案的老同志:"外科的那个青霉素过敏的病人病历在哪里?"她歪着头。耳朵做了耳鼓修复术,还是听不清。   
  老同志指指木柜子:"这几格里都是死亡病案。"   
  老同志带了一星期,调走了。小王护士坐在桌子跟前,每天翻病历。   
  小孙来了,拉着护士长。   
  "我那天太激动了。"   
  小王护士说:"我听不清楚。"   
  小孙又说了一遍。头上就冒汗了。   
  "护士长,他说什么?"   
  "他说他对不起你。"   
  "我听不清楚,我要上班了,你们不要来烦我。"小王护士就举起手里的病历。护士长看到病历上的名字,那个死在小王手里的病人,病历上缝着红线。   
  出门的时候,小孙撞到了木芙蓉上头。一团粉红就砸在他头上。他一路撞,粉红一路砸。一溜粉红就拖在他脚后头。   
  小孙转业了。那年是一九七三年。   
  小孙变成老孙的时候,已经瘦得三合板一样。   
  "其实你们那家地方医院条件更好啊。"我说。   
  老孙就在省里的一家医大附属医院生化室工作,何必跑到这里来看病?   
  "我就是想这里,当过兵的人,骨子里都是绿的。"   
  老孙要看他的胸片,我不给。   
  "有阴影了吧?"他指指自己胸口:"我呼吸很困难。"   
  我点点头,老孙的脸干干的。水都流到脚上去了,足背亮得可以看到日光灯的影子。他的肾早就罢工了,血尿开始疼了,因为血块堵在尿道里。   
  给他插管的时候,用了麻药。老孙还是弓一样绷紧了身子。   
  "老孙,我们忍一忍。"我这不是屁话吗?老孙脸都疼歪了,蛇一样丝丝叫着。   
  疼得不行了就打止疼针。老孙睡了,木乃伊一个。   
  老王来了。站着。这是她第二次来,盯着导尿管里的血尿。   
  "这是一天的尿量吗?"她说。   
  我点点头。   
  老王走了,白大褂留下一股樟脑味,病案室的味道。   
  老孙就睁开眼了,盯着老王远去的白大褂。在门口,白大褂溶到天空里去了。     
  "你听我说一句话好不好?"   
  我点点头。   
  "我就是到这里来看她的,看到了心就知足了。我对不起她。"老孙看着输液瓶:"她在门诊的时候,为了让她能摸我的手,我老是到那里去挂瓶子,她的手很软。那个时候,她才二十出头呢。"老孙停了好久。嘴一直动一直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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