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国志峰 于 2017-4-18 12:00 编辑
我们的手里没有石头
一
小盖又一次走在村西小路上的时候应该是十二岁。他的父亲死于一场莫名的车祸,使他得以在三年以后把手塞在一位老人的手掌里重新出现在西城村。
那是个通明清透的早晨,远处的田野看起来象是水中的景色。雾气还没有完全消隐,我和马峰的鼻孔里满是粪肥与野草混合的湿漉漉的香气。我们那时正蹲在草垛上。那是个城墙上的草垛。
被称作城墙的地方是西城村南一个巨大的平顶土包。可能它上面真的站立过某个战乱朝代的城墙,我和马峰就常常能捡到莫名其妙的铁片和骨头。我们就常常把头拼命向后歪着努力伸长铁片或骨头,一边呀呀叫喊一边拼打对方手中的物什。
现在我们就蹲在这个足以俯瞰全村的小小的高处,伸长了脖子,远远近近地四处瞄准。水田里一个面目不清的人成为第一个目标。他赤裸的宽成正方形的后背似乎可以击打一下,应该会有闷闷的响声。还有她身边水蛇腰的女人,如果扔一块石头打在她的腰上,她一定会嚎叫起来,夸张不己。至于北面那个养着黑狗的院子,我早在上个月就听见过窗户中间那块大玻璃破碎时的美好响声,和黑狗不明所以的狂吠。
小盖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当时我和马峰一起瞄准了西边小路上的两个黑点。在这个明亮的早晨,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着草垛上面两个神奇的狙击手。他们的头向右歪着,左眼紧闭,右眼抵在一根食指后面,在无限宽广的世界里,细微如一根轻轻摇晃的草叶都将成为他们的打击目标。
在如今的回忆里,小盖就是在我们专心致致的瞄准当中,跟在一个老人身后出现的。然而过往的事物如同将要到来的打击一样不可触及和无可躲闪。似乎只有在你考虑它的时候它才会出现,却又常常在无知无觉的时候跳出来给予你两脚踏空的一击。这么说来或许小盖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样的话他就只是我回忆里虚无的小盖。当小盖或者我回忆中的小盖走入射程之内时,我听到了马峰已经率先发射。他空握的右手划出一道弧道,象是真的扔出了什么。呜……叭。唉呦。谁?你个小王八羔……我拍拍手打断了马峰的射击。你觉得是他吗?谁?他。我指着那个小小的影子。看起来应该是的。可他从来没有那么瘦过。真的是他吗?可是那看起来只是一副骨架。他怎么可能一下子变得那么瘦呢?
小盖走过草垛时抬头看了我们一眼。我看见一双婴儿一般无知无畏的眼睛。我同时看见了他尖尖的下巴。他有一头仙人球般的头发,头顶鬓角和脑后的头发都有一寸长了。如今想起才知道那是一种从秃瓢长起后就再不加修理的发型。它让小盖的脑袋大得出奇。一身蓝色的衣裤在他看不出真实形状的小身体上挂着,随着晨风和小盖的步伐左右摆动。那天早晨的小盖就是这样顶着一个荒谬的大头被老人领进了村子。
再次看见小盖时已经临近中午。我在瞄准的途中发现了这个毛扎扎的脑袋。小盖手捏着衣角靠在木门上,对过往的孩子投去羞赧的目光。直到村东的两个青皮叫啸着要剿灭全村的弹瓶盖高手时,小盖才紧跑几步,远远地放慢下来,用一条腿蹭着另一条腿跟在后面。
青皮们逐户踢开大门,向每间有孩子的屋子里大步迈去。屋子里传出一片哗楞楞的声音和一声声大喊。在两个青皮浓烟滚滚地冲进屋子时,小盖就靠着木头门或者土墙站着。一个突发事件在青皮刚刚弯腰去捡一个瓶盖的时候发生,小盖突然瞪圆了眼睛,呼地冲过去,一把抓起瓶盖和瓶盖旁边的泥土。青皮甚至已经触到了小盖的手背。小盖低下头用指甲用力挖出瓶盖里面的胶垫,在中间捅一个窟窿,套在食指上,使劲撸了几下,确认套得完美体贴之后,他把瓶盖放在手掌心端到青皮面前。青皮懵懂地注视着小盖的每一个动作,最后一把抢过瓶盖,带得小盖身体一晃。
那天的整个中午就是这样,青皮划破的口袋有时会露出瓶盖的尖角,就有刺眼的光一闪一闪。小盖缓慢地跟在他们后面,每迈一步都用一条腿蹭着另一条腿,在一个熟知的村子里犹豫不决。我和马峰呢,就研究起两个青皮的光头来。呜……叭。嗷……
二
本来我对那天中午小盖疯狂的奔跑是不会产生怀疑的。他奔跑的姿态现在想起来仍然栩栩如生。我想他也许是忍不住抢了青皮弹在地上的瓶盖,或者青皮终于无法忍受黏在身后的这个非洲家伙,转身大吼一声,小盖象受到惊吓的小鼠一样嗖地蹿了出去。奇怪的是小盖有着我至今无法企及的速度。他拉扯着一身肥大的衣裤,如同一支旗箭猎猎地划过村庄。
小盖跑上城墙时看不见有人追赶,但他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小盖瞪大眼睛惊恐地不敢回头,同时以一种十分凶悍的姿势奔跑。在城墙宽大的黄土台子上,小盖倔强地把头颅努力向前挺,随着脚步把肩膀一下下向前用力撞出去。圆睁的眼睛后面,小盖的针发在风里终于有了一致的方向。蓝布衣服在他看起来只有一巴掌宽的胸膛后面呼呼作响,口袋也被风鼓起来了,使得小盖跑出一条窄长的身形。我唯一不能确定的是他肥大的裤角。由于深深的犹豫而在两个脚脖之间摩擦得发亮的裤角,在我的回忆里,在那个中午,它们甚至在奔跑中闪出几下寒光。
本来我对那天中午小盖疯狂的奔跑是不会产生怀疑的。那天中午的阳光是那么暖暖地照在草垛上,使稻草飘散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慵懒气息。北面村子里马峰马峰的喊声断断续续地飘荡过来。马峰站起来望了望,又按着肚子蹲下来。后来干脆躺了下来。我看得出他是在强忍着饥饿。奇怪的是为什么没有人喊我吃饭?整个中午,也没有人喊小盖。并且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过饥饿。就算穿行在村子里的时候,鼻子周围飘荡着炊烟的味道和饭香。那时候我就是那么满腹充盈地审视着人间烟火。作为一种最为贴切的可能,我从来就没有在这幅图景里出现过。我只是一个虚构的假象。而小盖当然就不会回到西城村,也不会挖出青皮瓶盖里的胶垫,在黄土台子上奔跑。他只由一个假象演变出的另一个假象。或者我就是小盖,在忘我地奔跑时不会留意到远处草垛上马峰和一个类似我自己的莫须有的暗灰色身影。看起来事情在朝着一个方向发展――真实的图景非常简单,在一个热哄哄的中午,马峰孤独地蹲在草垛上,远处有人喊他吃饭,马峰站起来想了想又蹲下,一脸的无聊。为了打发漫长的一天,马峰很可能真的会这样:先用手指瞄准,而后空攥的右手猛的抢出。呜……嘭。啊……
三
作为另一个值得怀疑的人,一个老女人蹲在城墙下面。她是离我们最近而我们唯一不敢瞄准的人。她是很老的女人了。她的头发一定涂了某种油,扁扁地抿向脑后。松驰的脸向下耷拉着,在她转头的时候作为腮的两块皮会甩动起来。黑色的褂子把衣襟一直拉到左侧腋下的布制扣子上。每天早晨我都看见她左手一摆一摆的来到城墙下,右手把衣襟一摊,一堆豆荚落在地上。她跟着蹲下来,用一双尖小的脚把自己稳妥地钉进泥土。
老女人的手也许就是我们不敢瞄准她的根源。她眯着眼睛在旁边的黄土上反复睃寻,随后伸出枯干的长有黑色多余指甲的手,在看准的地方狠狠地挠几下,黄土里就出现一块白灿灿的骨头。那应该是一根长骨头末端的关节部分。老女人双手握住骨头用力一拉,哗拉一声,骨头随着泥土一起被拉了出来。那应该是一根臂骨,或是小腿骨。她摇了摇头,干瘪的嘴咕噜几声,又扭过头对着黄土眯起眼来。直到一根完美的大腿骨展现出地面,老女人把它举到眼前,同时转动手臂和头颅,幸福地从各个角度检验这块骨头。
小盖在这个小豆荚堆前停下来时已经气喘嘘嘘。他看见一个穿黑色褂子的老女人正用一根长形的骨头捶打豆荚。他惊喜地看见豆荚一个个爆开,有豆粒蹦了出来。他捡起一根小些的骨头在老女人对面蹲了下来。他学着老女人的样子轻轻地捶打。空了的豆荚皮被老女人在两根骨头落下来的间歇中迅速地捡走。黄豆一粒接一粒地蹦出来,慌乱而美好。小盖兴奋地挥舞起骨头,他觉得这是他今天遇到的最好玩的事了。只要一个小时,也许只要半个小时,他们就能把这些豆荚收拾干净。梆的一声,小盖手里的骨头打在另一根跳动的骨头上。老女人几乎在声音响起的一瞬间一下子把骨头扔出老远,扎着双手用一双三角眼恐慌地盯着小盖。小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他趔趄着站起身,用空着的左手捏着衣角,一边向后退。突然他转向身,呼地蹿出去,跑掉了。他跑出很远之后,蹬起来的泥土才落在豆荚上。
四
如果我真的曾经存在于这幅图景之中,那么现在应该是我开始感到无聊的时刻。身背农具的人回到了炊烟之下。空空的田野里甚至找不到牛的脊背。世界留给两个狙击手的是一片盛大的空旷。在所有的打击目标消失之后,狙击手独自面对着灰蒙蒙的虚无之气。这使得狙击手也变得灰蒙蒙起来。两种相同色泽的虚无之物融为一体,击打已经变得没有意义。一滴水准确而寂静地沉入池塘深处。
小盖爬上草垛时我和马峰都没有注意。我首先发现了一个毛呼呼的大头。他咧嘴朝我一笑,我看见了他短短的牙齿,和嘴角两侧极似一对括号的褶皱。小盖从口袋里艰难地拔出一只苹果。我蹲着的身体用两腿倒换着给他腾出一块地方,小盖就蹲在我们中间。
那时太阳已经下山了。我和小盖和马峰朝着晚霞的方向并排蹲在草垛上。小盖两手环握着一只红红的苹果。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累了。马峰站起来,说该回家了。我说回吧。小盖说回吧。我现在已经不能准确地记起我和小盖是径直走回家中,还是无声无息地退出了那幅景象。我只记得在我们即将离开的时候,小盖朝北面望着村子,他的右手平平地张开,从侧后方慢慢举起,象是托着一件体积难测又沉重无比的事物。他咬着牙把那事物艰难地举到头的高度,后方的右腿一蹬,全身用力一抖,无比努力地嗨的一声,掷了出去。 呼……嗡……轰隆……轰隆……轰隆隆!啊!啊……
啊…………
20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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