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流水

小爷

（一）
近十天，爬了三次梧桐山。8月27日，一帮小屁孩带队，领着一帮大妈大叔在山里瞎溜，让大妈们吃尽了苦头，黄昏，下至盐田，歇了一二十分钟，当我起身去给蝴蝶送水时，左膝盖突然就疼了起来。
过了两天，8月31日，再上梧桐山，一路上健步如飞，一鼓作气登上大梧桐，让一群小伙子们也自叹弗如，我有些洋洋得意，下山时，与小艳，如烟一同走盘山路，然后一起搭地铁回龙华，出龙胜站下楼梯时，左膝盖又疼了，这次疼得比上次厉害多了，为了不让小艳和如烟看笑话，我强忍着疼痛撑到公交车站台。
这两次膝盖反应前所未有，打击实在有点儿大，我找了下原因，应该是7月分跑步把膝盖韧带拉伤了，当时两只膝盖疼了四五天。
我承认自己不年轻了，可这反应也太激烈了吧，怎么也得给我三五年时间适应这种落差啊！区区一千米高度的梧桐山至于把我折磨成这样么？
七天之后，9月8日，不甘心失败的我再次挑战梧桐山，这回刚到北门就下起了雨，脱掉鞋子，赤脚往山里走。走完半截大路，拐入泰山涧， 雨越下越大，涧水奋勇，满谷雨声和流水声，雨中登山是我最喜欢的登山模式了，雷声一个接一个滚落山脊，林海肃穆，无数叶片幽暗中发出绿光。
顺着涧水前进了半个多小时，过吊桥，爬上一面悬崖，七拐八拐之后连着一串悬崖，峭壁一侧飞流前仆后继，即便大雨倾盆，涧水依然清澈见底。
山不在高，而在于近，黄山奇，庐山秀，三山五岳皆美不胜收，但这好像与我关系不大，因为它们离我太远，去一次也是奢侈。
一个人一生中能拥有一座山也是一种奢侈。
大雨持续不断，而泰山涧却别有一番寂静，流水是我最痴迷的对象，因为流水清澈，因为流水迂回和曲折，因为流水不畏艰难险阻，因为流水发出亘古不绝的响动，因为流水奋不顾身，高山流水有说不尽的美感，可以看，可以听，可以饮，可以洗濯，流水前小歇或者小憩，清谈或者闲聊，或者酒后酣睡，都是一桩美事。泰山涧有一面落差二十米左右的瀑布，我把它命名为知音瀑，此时的知音瀑与天雨混为一体，水珠子纷纷扬扬，分不清谁是瀑，谁是雨。
是自天而降的雨水滋养着一座山，给一座山带来生机和活力。
翻过知音瀑，头就顶着云雾了。
雨忽然小了，然后停息。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重新穿起鞋子，再往前是梧桐山腹地，流水交汇，然后分离，各自隐入各自的山谷。
鸟，叫不出名字，两只三只，两对三对，在浓密的树林里跳跃，它们天生警觉，不停地转动小脑袋扭头看我。
我递给鸟们一个飞吻。
雾气越来越重，树木越来越高大魁梧，但流水越缩越细小，曲径通幽，山路迂回走起来倒是轻松惬意得很，不时的有水滴打在石级上，偶尔也掉入流水中，发出清脆的空鸣。
年轻时喜欢雄壮的大瀑布，年近不惑，倒是更喜欢小细流了，随着高度上升，水流拉成了缕缕发丝，细细汨汨从石壁上往下滑，偌大的山谷，微弱的流水声若有似无却不绝于耳，前两次爬梧桐山，品芳问我累也不累，我说，不累啊！不爬才累呢！
为防重蹈覆辙，我放慢了脚步，尽量不让左脚疲劳。偶尔背靠青石，坐下来歇歇脚，此时才发现自己忘了带酒，没酒就喝泉水吧，感觉是一样的。
泉水甘甜。一周之前，我也在这个位置等小艳和如烟，我回头望了望，树林里除了朦朦胧胧的雾，空无一人。
脚边流水叮咚，一旁长着一棵水翁，对于树木我好像天生记忆力不足，我想记住这棵水翁，记住它的样子，但努力了几次，一转念又没了印象，我站起来和它拥抱，仰头细看水翁树的叶片，很遗憾，水翁树的叶片没有什么特点。
记不住就算了吧，含笑我也记不住，还有冬青，香叶等等，一次一次的经过它们也都是只知其名。
不知何时浓雾沉了下去，山路急速拉升，峭壁垂直，大雨之后云海漂浮，冲着云海我喊了一嗓子，云海里立刻传来一声回应。
高山仰止，绝壁令人生畏，但也激起登山者攀登的豪气，这时候，风景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体能和毅力，远处的苍山变成了眼前的大树参天，参天大树一棵棵低下身躯，变成了绿云一片，千万支流水蛰伏其间，不可见，亦不可闻。
石级两旁慢慢开出了带珠的花朵，偶尔有花蝴蝶出没，一现身又遁去了踪迹。小梧桐湮没在云里，仅剩一点塔尖。

盆栽菩提

我读过吗？好像没有。

小爷

（二）
在山顶吃了点东西，休息了半小时左右，一大片浓云从盐田港上空滚过来，雨点先于云团到达山顶，我仓促起身，一个趔趄，左膝盖就像被钉入了一颗钉子般。疼！
9月8日，下午两点半左右，下梧桐顶，这是我一生中经历的最艰难的时刻。大雨毫不留情从山顶倾泻下来，我又脱掉了鞋子，每下一个台阶都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我想起十天前，蝴蝶下山时的囧境，蝴蝶说她就要哭了，只是强忍着没让泪水流出来。蝴蝶的膝关节也不好，前几年学国标的时候拉伤了韧带，然后也在一次爬山时疼得死去活来。而我呢，一年前吧，还可以一口气跑上羊台山，然后又一口气跑下山，双脚不痛不痒的，再说数月前吧，两千余米海拔的梵净山，爬上爬下几个来回，也心不跳气不喘，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
山一直是我的朋友，而现在，山成了我的敌人。
下了一节台阶，仰面上来一对小情侣，这对小情侣我认得，在知音瀑，帅小伙子替我拍了一张照片。小伙子也认出了我，隔好几个台阶喊，大叔，你真厉害！就下山啦！我说是滴是滴，你们要加油哦！年轻人应该奋勇登攀，不要磨磨蹭蹭的啦！
我靠着栏杆，站直了身子等小情侣通过，小伙子气喘吁吁走到跟前，然后比了个剪刀手，小姑娘紧跟着也向我比了个剪刀手，我面带微笑回敬了他们一个剪刀手。等他们完全消失在雨幕里，我才提了提腿，一阵剧痛，害得我呲牙咧嘴。
又艰难向下走了一节，仰面又一队人马，是一群美貌的姑娘们，这些人我也认得，在泰山涧，她们向我问过路。我缩缩身子还是笔挺的站好，等她们挨个过去，美女们嘻嘻哈哈，一个个竖起拇指，夸大叔运动健将，夸大叔了不起，牛！然后问大叔，离山顶还有多远啊。我说没多远了，很快就冲顶啦！
美女们一个个汗水加雨水，衣衫尽湿。我扭头看着她们一个个升上去消失在雨林里。到底谁羡慕谁呢？
流水又回到了我的眼前，流水磕磕碰碰的。
我又再一次来到了水翁树下，雨中的水翁树更加模糊不清。
一段缓坡之后，左膝盖稍微好受了些，我想找根拐杖，但沿途都是些残枝朽木，不堪重负。
流水数度交汇之后，更加不顾一切了，眼前是一个悬崖紧挨着一个悬崖。
我想要拐杖，但是没有，我想要烈酒，但是也没有，我想要旅伴，但此刻连一只鸟也没有。
天地间只有流水淙淙，雨声沙沙。
我咬紧牙关一直走，不能停下来，停下来再次起步，钉在膝盖骨里的钉子就会往骨缝里钻。
到达知音瀑，雨停了，满谷鸣泉愈发明亮，随后雨雾变成了云雾在山涧掩来荡去，穿过相思树，回顾碧翠的大梧桐，小梧桐。大小梧桐在烟云的烘托下孤高挺拔，彷如天外。
我忍不住停了下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笼上心头。其实说到爬山，我一直都有一个好心态，山不是用来征服的，没有人能征服一座山，无论高有多高。我只把山当成一个朋友，今生的或者前世的。
人越老，越爱上山，但身体却走着一条相反的路。过去我只知道青山妩媚和多情，却从未领略它的冷峻和威严。

（三）
走出泰山涧，下盘山路，回到山门，继续重复之前的来时路，坐公交车，搭地铁，回到龙胜地铁站，也许是已经习惯了膝盖的反应，下高桥时左膝盖不那么疼痛难忍了，我愉快的拍了拍左膝盖，加油，哥们！
过十字路口，到站台侯车，因为正值下班高峰时间，车少人多，过了三趟车，混乱一片，我挤不上去，也没力气挤。
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没办法，必须挤了，651路车正好停在我跟前，我占好位置，等车门打开，等车上的人下来，然后不由自主的被人拱上了车箱，等我刷卡，站好，突然被人喊了一声“花土！”，这声音挺耳熟，抬头一看，却是如烟。几天前和如烟在梧桐山偶遇相识，没料到在这拥挤的公交车上再次见面。

2016，09，09，花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