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货铺子

余东

文/余东

□  远 航
1.
露水终于打湿了一条河
落木纷纷解开绳索

我抱住飘摇的细枝
看着秋天象刚分娩完的妇人
捧出果实后倦怠地摊开双手

别说这是无奈的事，这是春天花过
秋天果过，就以安排好了的事
生命需要萌新，也需要这些凋零
一只船远去，另一只船又趁着黑暗
在同一个渡口悄悄地启程

2.
看看来时，迷迷瞪瞪的山路
曲折中，时光画下未卜的前程

我不再拾捡，亦不再丢弃
流水不动声色地把我们拉向过去
一场雾，略过记忆，略过你

对着隘口沉默多年的峭石
更多的誓言羞于启齿
我终于找不到一棵树，可以相拥而泣
也找不到一个避风的转角
让我对前世今生，嚎啕大哭

3.
别念我为你做过什么好
如果我伤害过你，就不要忘记
这个时候，我只面对唯一的远行

不要说如果，更不要说来生
我们是不可逢春复发的草木
我们的春天渐渐远去，我们
等待秋天，秋天已经来临

若是你愿意，请牵我的手
在清澈的对视里，共赴凋零

□  倾盆雨

面对阳光，我的左眼开始疼痛
半夜的霹雳锤开努力的平静
一些沉渣泛起，如久泡的茶叶
在水中翻卷，漂浮，不甘落底

今日有雨，倾盆而下
红棉路汪洋似的，一片泛滥
我的脑子开始进水
老家多年失修的门窗
和眼前断骨的旧伞一样
长出莫名的菌子，视线模糊
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2010.05.16

□  雄黄酒

1.
端午的日头，抱一团对后羿的宿怨
淡淡晕轮，芒刺暗中燥烈
风刮来拂去，扯不起一面覆杆的旗
来一场闷杀，蛇虫五毒大惊失色

2.
农历五月，父亲调制一杯雄黄酒
逼我喝下，我服毒后去了西湖
看到许仙，喊一条大白蛇为娘子
许仙的儿子正在雷峰塔下，叫着妈妈

3.
我也喊妈妈，妈妈无视我虚张的小手臂
目无表情地从巷子里遁去，她不喝雄黄酒
她把雄黄酒装在玻璃瓶里，浸一些蒜头
密封起来留用于日后外敷稻田里无名的毒症

4.
年年端午，今又端午，屈原是彻底的死透了
父亲也死透了，妈妈也死透了，没人逼我服毒
逼我喝雄黄酒，或是伙同邻家奶奶，把我抱紧
在我的额头、肚皮，栽上灯芯，点燃，拔火缸

5.
我不想喝雄黄酒，不想服毒，也不认识许仙
我愿意帮爸爸做一些事，去池塘边割菖蒲
菜园旁拔艾枝，插在门楣，或舀一勺新的石灰
沿墙角撒下，在这一天，杀死所有的毒虫

□  茱 萸  

流年如风，穿长袍，戴儒冠
一路哭喊而来。我十指淬毒，在登高处
扣挖砖缝。蒲公英般裂荚散去
多年的兄弟，彼此落于石尖荆丛
三十年植株，开花，结果，根须微毒
在异乡的月光里漂洗，喝不下半碗薄酒
我把九月折叠，藏于内心，留待来年
对证，屋檐下水落石出的命运

◎ 衣冠冢

民联横路来了个男乞
他在细叶榕下裸身仰卧
蓬头垢面，稀疏的毛，男根朝天

对面新开的华润万家人声鼎沸
路口车来车往，和匆匆的行人
一切的喧嚣，已与他毫无关连
此刻他只是躺在自己的坟墓里

他的坟墓大过史上任何的帝陵
我不可肆无忌惮，还得在他的坟墓里
继续畏首畏尾，营营苟苟地往来穿梭

□  九

南山通常顶着白岚
从潇水望去像接着天了
紫霞岭不比南山高
在紫霞岭上，更能看全塘边
稻田、水渠，树丛和荒坡
黛色的瓦楞就在叶子里面
甚至五里之外，我父母的坟丘
在秋风中依稀可辨

□  深海

我喜欢蓝色。但是堆起来
堆厚了就像奎光堂的夜
那里存满了黑色的空棺
檐隙间的蝙蝠绕梁飞掠
天井在等星星掉下来
然后迅速将它一口吞没
三十代人，都通过这里走向黑色
我想我应该也排在队伍里面
慢慢把自己的蓝越堆越黑

□  秋风错


在紫霞岭上北望
九月的天空薄如秋衫
方圆五里的秋收景象
摊在风里那么疲于奔命
坳脚下的蒲公英悄悄借了暮色启程
大部分落在沟渠田陌，荆丛土坡
偶尔一朵，竟飞飞停停到了潇水
一过洲湖浮桥，进入市镇
就再也没有消息

□  禾茬森森

雁阵启程之后，塬上的秋梦就无端搁浅
初冬从罗汉江边的草尖渗过来
以一滴露水的结束，开始以食为天
雀鸟从林子里涌出，加入一场紧张的啄食
我从千里之外匆匆赶回，田野
已经像洗过一般。火车在密密的刀箭丛中奔驰
终于，忍不住嘶鸣起来

□  流水之上

穿过宁馨中路的人，去了哪里
国道边，我是飘在汪洋口的一片树叶
北风起时，我中断一些设想
在食摊前抖掉满襟沙粒

□  渡 鸦

隔着池塘，硕大的月亮挂在村东的树梢
我小小的喜悦摊开在晒谷场上，瓦碎与禾草
都青春已逝。两种腐朽一种燃烧
那夜尤其澄明。蝙蝠和麻雀在墙隙里闭门不出
给我留下足够的空旷，长黑色的羽翼，整晚飞翔
而铜锣一直那样：悲也喧叫，喜也喧叫

□  鱼，或渔

从塘边到虎门
两头都没有岸
两头都悬挂着
不同的捕捞。我厌烦——
这流动的网箱
春汛过后是秋汛
而我，从未被放生

□ 冬至

塘边渐渐薄了
我只能，在瓦面发芽
听短促的鸟叫
想南平有霜的早晨
沿途僧侣真多
寺庙不收无缘的客
那么多山，全埋不下我
火车要是不开出武夷隧道
那多好。是天色
同一种灰蒙把我捉回
漏雨的私檐掐着我脖子
贴紧木窗，从土墙上看
低垂的天空。罗汉江下灌木飒飒
一头瘦骨牛影，探着缺了半角的头颅
在努力攀吃保持了绿色的苇叶
四野冷寂，没有一只乌鸦飞过
岭山上层层沓沓的坟墓，严阵以待
似有一列火车，将会从拱形的墓门穿过

黄靠

看见潇水，没有看见氤氲。氤氲，是一种回旋的气流。

余东

我这个潇水是我们镇上的一条小河，是赣江的支流禾水的支流，与你那个不是同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