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心》（外9首）

会宁老马

开膛去鳞的鱼，在水中
还能浮起来
还能游动
还能躲闪人类深入水中的手
还能从手中溜走
鱼，至死也要保持
深渊一样的戒心

《两小》

捉住一只田鼠
它将是我俩共同的玩具
叫什么呢？
她说：就叫福娃吧
我说：那也好，我就叫它小青
连续半个月，我俩不停地唤着
对方的乳名
我的村子，第一场雪落得很早
山风的刃子很薄
田鼠死去后，我们谁也没敢
再次说出它的名字

《鸣沙山》

鸣沙山披着纯黄色袈裟
每一粒沙子带着佛性
它们日夜奔跑，却绝不惊扰
山下的那只泪眼
绝不惊扰洞中的佛陀
它们向上攀缘，构筑锋利的脊线
驼铃摇过脊线
大风检起旅人的脚印
千年佛乐，在沙山的深处
传出隐隐腹语

《我与你们在一起》

你们是一群身份不明、去向无定的孩子
远方的大雪压弯了归路
而城市的雾霾收留了稚嫩的肺腑
如同一群野鸟，你们的颈项和脚踝
拴着字迹模糊的标签

你们如同父母的一桩生意
在街边，在小店，在地道，随生意命名
菜摊娃娃，小店娃娃，烧烤娃娃，以及
废品回收摊的旧货娃娃
你们的翅膀有着丰满的羽毛，却没有
可供飞翔的天空

我，与你们同享一片阳光
却有着清晰闪亮的名片
我想说：我与你们在一起
这空洞而飘渺的期许，却被连绵大雪
阻隔在尘世的远端

《吃籽》

最后一升麦子，那是来年的希望
是全家人的神
母亲说：宁吃屎，不吃籽
在青黄不接的月份，我们寻遍山野
挖草根、剥树皮、掏鼠洞
绝不敢打种子的半点主意
夜里，母亲关门，净手，拨亮灯芯
用敬神的虔诚翻弄种子
偶尔也会挑出几粒秕子
在我熟睡时喂进我的嘴里
这事儿，是瞒着老天爷做的
母亲的手有些发抖
而我，假装还在熟睡

《想念草胡子》

父亲的背篓里装着草根和铁铲
胡子拉碴的生命，被父亲
从土里剜出，送进灶眼

等到父亲睡进土里，我盼望
坟上多长草，让浓密的草根把黄土抓牢
我深信，父亲的胡子还会生长

想念草的长势，如同想念父亲
每一次给坟上培土，都要埋入很多
胡须一样的根，劝它们与父亲和解

《让我坐下来吧》

让我坐下来吧
脱下皮鞋、袜子，卷起裤腿
把赤脚插进泥土，深些，再深些
让我和土地肌肤相亲
这是我和母亲最近的距离
此刻，我们都在土里

让我坐下来吧
风止了，整棵树也坐下来
思念坐下来，母亲的呼唤到了这里
和我一同坐下来
土地已经松软，蝼蚁在坟堆进出
体温暖化了最后一点残雪

让我坐下来吧
母亲就是这样小脚插在土里
就是这样坐在垄沟，捂热土壤
把小麦、莜麦、荞麦一一催熟
母亲眠在这里，耕牛避让，山雀避让
山风到此安静下来

《色彩》

麻雀是素的
土狗是素的
村子的沟沟坎坎是素的
锅里的饭菜也是素的
一群疯跑的土娃娃素得都快找不见了
只有几个妈妈，站在大门口
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吆喝声
花里胡哨

《一个犯过错误的老兵》

老人又一次说：“我是犯过错误的人”
六十多年前，部下失职烧了草料库
他被撤了副班长的职

老人讲述时，那只瘫痪的手
在我的手中微微颤抖
铁质护理床的构件发出几声叹息

这时候，大雪落下来
乌鲁木齐的天空，在一位老兵的忏悔中
闭上了眼睛

《乡医我叔》

天上的星团，就像不远处的另一个村庄
想起中医我叔，背着药匣子
星夜去了灯火隐约的邻村
走在田埂上，偶尔有蓝色火花
当年修梯田时，这里挖开过无名氏老坟
经过新一些的墓地，我叔
熟悉其中的每一个人
他给他们开过人生一样潦草的处方
半夏1钱，熟地黄2钱，当归3钱……
我叔进村，惹起满村子的犬吠
咬得天上的星团摇摇晃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