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

伽蓝

灵     山



一、山林

桦树、白杨、橡树和沙棘
守着坚硬的坡地。它们攥疼
植物性的时间。风，畸形

经济学耳光，一下一下
掴在穷的脸上。残雪和落叶
装饰岩石与沙土的枯荣

这个冬天总有理由荒僻
至死，零下四十度的天气
与银屏上的歌舞昇平并立

幽，瞪裂伤疤里的眼睛
雪落下来，沉鱼落雁
但是，屏息——

美好的失败已撼动山梁
听着听着就忘记了倾听就想
奔跑到冷箭沟的下游去

二、三只狗

掏出心肝喂你掏出假装的
性爱，掏净一个冬天
空洞之蓝。三只狗在院中兜圈子

黄狗要献出藏有獾子的洞
黑狗愿意献出自己的一整张皮
花狗已懂得绕着你的裤管儿蹭来蹭去

在日光倾泻的正午，你推着
两桶坏脾气下了满是马粪的水泥路
七十年的天空就在此时迸裂

一阵吠叫追赶另外两只狗的吠叫
山谷中就有六只狗的吠叫互相追逐
互相嘶咬，按摩血肉里掉渣儿的野史

你正了正棉帽，瞥一下马厩上的乌鸦
心猛地跳动，院门吱呀洞开
一身熟稔的温柔涌出来

三、冷箭沟

随爹进入了冷箭沟
左一群白杨，右一片桦树
把爹走过的路又走一遍

这里有党参，爬坡时要抓紧小灌木
侧身，时光就会倒流
就会看到峰头上山神晒的金靴子

冷箭沟的荒肆意流响，很雪
从这里望那座山猴王啸天
那几座山峰是几只戏耍的

野熊……爹转了半辈子山路
在哗哗作响的林间隐现
他最得意发现，在似与不似间

变幻，一个危岩突兀的梦境
轻轻钳住枯瘦的溪水
沉入无所不在的曲折与疑虑

四、山雀

1.
山雀从柴垛上飞起的瞬间
两匹马在泉边低头饮水

两匹马在泉边饮水之时
白桦林嘶吼之空游来荡去

娘在犬吠声里炸年糕儿
爹担着两桶晴空进门来

后面跟着一串硬梆梆的日子
二马转头望冻得发红的树梢

几只山雀啄着冬天的硬壳
春天迟早会冒，冒，冒

俯仰之间，突如其来的回忆
从弯曲的身体里竖起来

2.
山雀飞过结实的冰面和马粪
落在冷箭沟的一棵槭树上
那么小，像几个逗点

出现在一个风平雪静的句群中
然后又飞向另一个句群
在长长路边的一个停顿

被奢侈地用于祈祷，以摆脱
滴答作响的枯燥。在这丛
枯木之后，在山脊的背风处

遇见，几粒瞌睡的草籽
提炼过古旧的日光、秋雨
也沐浴过离别

冰镇的萧瑟，并再次
促使大地成为
卑微者获取安慰的餐桌

3.
几乎，听不见翅膀的声音
会飞的酒杯载着自己的琼浆
高了，低了，斜过凛冽的时辰

几个小坏蛋要摆脱甜蜜的悔恨
树林在梦中摇晃，风里滚过
咳嗽的日光，雪悄悄地化成水

再也遇不到的爱情，突然消失
在苍茫与肃穆中，再也听不见的光
洒在干枯的橡树下。蝼蚁们

徒劳地搬动露水中的尘世
一个老人用力向童年扔几颗石子
他有限的听觉摸不到砸碎的美
心中的涟漪却撞开昏暗的晚年

4.
这几只山雀一直在，其实
它们飞入树林又飞回来
绕着江水河飞。像一群

村民，关了玻璃小旅馆
带着狗在冬天的林中闲逛

大雪之后，他们和马
和院子里的鸡、狗捆在一起
度过最艰难的时日

下雪的山峰有齐喑之美
雀儿们东飞西落，为颤抖的心

寻找抵御风寒的饮食，为
枯涩的眼眸找一根温和诚恳的树枝

5.
那么，为什么来到我们的生活
它们只能主宰自己的饥馑
耽于小欢欣和刺骨的绝望

在昼夜交易的集市，也只是几个
无足轻重的旁观者，游荡在
交易边缘，翻飞鸣叫

于庞大市声中一份份破产
账簿。在这样的荒凉中
相遇，蠢笨与轻灵互相羡慕

雨滴与岩石互诉愁肠，短暂的
记忆四处迸溅。一个思想
不会比一根歇脚儿的木桩更有裨益

而我们，为何也来到它们的生活
山雀在树枝上跳来跳去，雪鸣叫着
停在半空，多么静的一种抽离

五、桦树

1.
在冬天，寒意会带走那些封锁
道路的人。你不需要为回家另外付费
也不需要为逃票用乡音装饰脸上的


尴尬。三个小时的车程就能离开
糟糕的文明，回到执拗的古典
不需要携带一本书或满腹牢骚

也不在意寒风在骨头上绣成失意
当清冽灌顶，峰峦上
银白直指苍穹，微红轻轻摆动

织出扶摇的音乐，流动鼓励寂静
在风与日光的合唱中华尔兹

2.
这个下午，和美好的三点钟
走到桦树林中。等待是呼啸的风在山梁

呼啸。草伏在雪上，天空闪闪发光
犬吠是一根有勇气的荆杖

阴影夸大了梦的饥饿感，它吞咽
半个山坡和半个村子，也把你吞入腹中

在民俗小说《故乡》的第512行
你是一个柔软的名词。手摸桦树，或

撕一片银鳞，都能听见时间呻吟
蜕掉故事在轻轻诉说

3.
一座桦树公社。一群弱者的栖居之所
狍子、野山羊、獾和野猪的田园

它们走过桦树叶也走过橡叶，踩着
七十年的雪也踩着九十年的雪

经验多重记忆并邂逅失落与更迭
在这个伟大的时代，守着最原始的

方式糊口。但文明的榨汁机
并不会放弃这个角落，它榨干

泉水，也榨干穷人的路。你将是
且永远是公社的荣誉会员，滥情于

挤出来即变质的黑牛奶。是的，夜
总是一头哞哞叫的母牛，你

总在它的呻吟中变回一棵桦树
牙齿冒汗，血打哆嗦

六、星夜
1.
出门撒尿时，寒夜涌进裤角儿
雪在栅栏与马粪上堆积
天空满是窟窿，猎户座垂向西方
被舍弃的事物一片漆黑
进入微微闪烁的冬眠。这是
同宇宙独处的片刻，脚踏大地
与天堂互相照耀。远山极山
群马的蹄声极慢极轻，踏雪
迈入枯草上结冰的时间

2.
江水河村，一粒沙中之沙
噙着爱的细菌在眼眶里繁衍
群星闪烁的发炎症。像一场梦魇
守着寡居的财宝子丑寅卯

没日没夜的劳动，贿赂
穷的铁牢，山上却又铸起新牢
用石头换石头，明朝换清朝
橡树叶盖住桦树叶，桦树叶


盖住四野之飘零……在这夜晚
能引用的只能是一阵犬吠
三长两短的参差倦意，以及
暮年对青年的不尽缅怀

七、轮廓

红房子挨着绿房子黄房子
石房子挨着铁房子和玻璃房子
夏天人满为患的房子
在冬天全都是空房子

寂静雪落在这些突兀的房子上
几个老人偶尔从房子里探出头
又慢慢缩回去。几只狗
在院子里叫几声就懒怠叫了

趴在地上晒太阳。两只乌鸦
从房脊上飞过去了，扑入村子
周围的密林中。太阳落入林子里
月亮从林子中升起来

拆了旧房子建新房子，房子上
垒房子，小房子变成大房子
一间房子变成十间房子。还是
几只狗在院中晒太阳，两只
乌鸦锲入村子周围的桦树林
几个老人慢慢把头缩回历史

……但是，当你驱车沿着蜿蜒
的山路行驶，到白石门来一个
漂亮的转弯，江水河村
一个童话王国，突然
出现在寒战与惊讶中。

八、青年之死

他不会想到自己会死于半座建筑
死于一阵假想出来尖叫的刹车声
当他喝掉冰镇啤酒和一个空洞的正午
开着蹦子车去拉最后的时间

绝望倾盆而下，一下子冲垮了他的
肺腑，像城市呼啸时的噪音
冲垮周边的乡村。作为一个失败者
他将被永远锲入阴影。他的

眼皮费力地撑开日光，几座山峰
晃动着赶来的亲人，摇碎眼眶里忍不住
的泪水。望着他们一点一点

模糊，号叫，模糊……拉下了幕布
他把头慢慢歪向沉默：这次，真
没救了。而被物质奴役的生活
家庭、未完成的爱，也随之结束

九、逃离

1.
在太子墓与燕翅镇的河道
一只鹳，用闲适的步子测量现实

它，捕食，晒羽毛，水波因
优雅的问候而迟迟不愿衰老

……那一刻，从疾驰的公车下来
像一片波光悠游在它旁边

凝视另一只水底的鹳
倒挂于飘摇的水草间

他想像自己是倒影中的斑点
怀着永恒之爱迎向高尚与雅致

不知疲倦地亲吻，直到
地球毁灭。而公车连续向明天转弯

驶入闪烁的个人史
不断裂开的遗忘与爱，未来

再次从心底迸溅，大好江山
在蛛网的水滴中失而复得

2.
烙饼的人知道锅里的饼正滚向餐桌
饼却想从锅中逃回莜麦地和流水

在知与不知间生成误解与平庸
足以让逃难崩溃。刀的快慰总是

加深锋刃的混沌与无情，用餐者
的思想总是到达植物的妄想症，而

饼在口腔中回味秋香和拱门上的月亮
仿佛古代的人回忆上古神话之悲壮

不能确知时光的真实，烙饼的人也
坐在餐厅饮食，咀嚼像一只动物

他为理解一个角落嚼碎了淡淡的两分钟
嚼碎了属于自己的空谷鸡鸣

3.
在不同场合，变成
女人、动物、植物，变成
风雨、秋水、虫鸣，他变出

各种形态的自己，乘坐
各式各样的汽车、火车、牛车
或步行离开此地。每一次

都像梦游，醒来时还在
老地方。每一次硬起心肠愤愤
走着走着就回到原地

像一个雄心勃勃的艺术青年
回来时只剩暮晚与白发苍苍
即使在某地终老，偏执的灵魂

也会跋山涉水重返故里
当微弱的火焰燃着枯枝
明月在镜中度日，摸索

足踝上锁链的长度，以确定
心境之方圆，他因舍弃
乡下生活而阵阵恶心

4.
炎炎夏日如何躲避凶猛的
干燥。下一场雨，在蒙眬
的早晨收集露水，随身携带

水壶上山下山……像村支书
躲避荒诞与咒骂，佝偻
身子融入阴影，耳背
脚软，街道格外悠长

他终于变回那个失败的
人，不再代表什么
像一匹老马步入惯性


丧失让他接近正常，让他
内心萧瑟却不再窘迫
谬误毁灭了干旱的政治
却叫醒了内心的烟火

5.
在白石门看星星的时候
秦朝变成了汉朝，与

太阳下棋的时候，唐宋
变成了明清。与你说话的

片刻，三百年又过去了
青花瓷换成了玻璃盏

多少事物从指缝漏掉了
轻易地离弃了生老病死

抵达花鸟鱼虫。当他们
走向城市卑微的角落

多像一群猥琐的逃兵
怀着帝王将相的清梦

但是山林还在梦里晃荡
鹿还在早晨炫燿美丽的角

……然后，一切奔波的彩虹都在
水泥森林中磨成呛人的烟尘

2016.2

鲁力

问好楼主

施世游

开始我以为是个人史的，春天好。

微子灼灼

山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