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诗简

赵原

我第一次看到乌鸦  是在一个

无所是事的早晨  散发着草木灰烟的早晨

一只黑乎乎的家伙

蹲在菜市场的松松垮垮的电线上

像来自某个村镇小教堂的布道者

朝人群  发出“哇哇”的叫声

它只管叫  拖着长长的降调

突然  一个又高又瘦的老汉

不知打哪儿冲出来  尖声咒骂着

朝乌鸦连续扔出石头。他的咒骂我至今难忘

他扔出的石头  都砸在惊恐不安的人群里

另有一次  在学校的操场边

我看到一只乌鸦  站在篮球架子上

怕冷似地缩着脖子和短小的翅膀

那是冬天  学生们排列成方阵

都在做体操  老师也在做

有些简单的动作  重复了多次  

还不够整齐  最后老师放弃了

只让站在前列的学生继续操练

乌鸦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不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在乌鸦“哇哇”的叫声里

一节冬天的体育课

进行到一半  就下起了雪

据说  这种穿着黑袍子的鸟

有时候会把自己倒挂在某个人的睡梦中

但我却从来没有梦见过它。我认识过的人

都没有梦见过乌鸦  也没有梦见过其他的鸟兽。

在我的乡村知识里  乌鸦是一种不祥的

总是把自己搞得很脏的生物

它们在长着树瘿的大树上筑巢

跟在有疯病的人后面跳跃

它们飞在迟缓的风中  一边飞

一边发出“哇哇”的叫声  想叫就叫

没有人预测过这种鸟会从哪个方向飞来

如果它们出现在死者葬礼上  也会被驱赶  

它们黑色的羽毛  跟黑天鹅的不是一个质地

那种被诅咒的黑  似乎就是不能解脱的原罪。

据说毛泽东吃过乌鸦  上世纪五十年代某一天

毛泽东  偶然在中南海捡到一只死乌鸦

对卫士说：“别人都说乌鸦吃不得，我偏不信邪。”

让卫士以辣椒爆炒  “咔吱咔吱”就嚼了

这能说明什么呢？ 乌鸦也有自己的宿命？

一旦乌鸦不再发出“哇哇”的叫声

谁还相信神奇或邪恶？

还有一年在汉江边  我看到一只乌鸦

在啄食一条死鱼  那是我真正近距离地

看清楚这种声名狼藉的鸟  它混在一群江鸥中

羽毛湿透了  又瘦又小

江面上还有大群的鸟飞来  夕光在浑浊的江水上反射

粼粼闪闪的光影  真叫人发晕

而那只在鸟群中很孤独的乌鸦  突然发出“哇”的一声

所有的鸟都惊飞了  我也打了个冷颤

我和那只乌鸦对视了三秒钟

它的眼光是冷漠的、残忍的和嘲讽的

最后一次看到乌鸦  是在广州大道上

那天下午  我和我的兄弟们

走了很远的路  但还要走更远才能喘口气

我们累得快要想不起此行的目的了

在涌堵的车流中  我的心情越来越坏

似乎下一刻就要炸成碎片了

突然  我听到“哇”的一声

心猛跳了一下——

我确信那是一只乌鸦  就在我们头顶的某个地方

肯定有一只乌鸦  一个黑突突的家伙  

一个不洁的生物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仰望着被高耸的楼宇分割的天空

它的俯照是多么的辽阔啊

在这神明般的天空下  除了我

还有谁听到了乌鸦“哇哇”的叫声？

而兄弟们却已走得远了  他们看不见我

开始大声呼叫  天色越来越暗

他们大声呼叫  反复呼叫我的几万个名字中的一个

但我没有回应  我转过身

独自朝喧嚣大街的另一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