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的异乡人
你说的兰州,首先是一座边城,接着是它 传说中的刀子和酒,一本通俗杂志,牛肉面 你的声音空空的,像是简单地摆了几个听来的词语 但我说的兰州,尤其在外地,说的往往不是这个黄河码头 它的风景,而是生存在其中的一些人,他们平常日子 无法替换的喜怒哀乐;如果你愿意,我还会给你 顺带着说起一些诗人的近况,现在,他们正一天天变老 酒喝得越来越少。我会给你提到一场雨后的阳光 照着清真寺的大门,也照着教堂的尖顶 而摇滚歌手,与一帮被海子与哲学灌醉的大学生 往往会在星期六的下午,在黑暗中见证地下艺术的诞生 当然,读者大道离我家很近,穿过雁滩公园去上班的路 离它不远,那儿绿藤绕栏,比平沙落雁的雕塑还要安静 牛肉面,我一定会领你去吃,哪一家都比外地的好吃 入夜,开锅羊肉旁,来自五湖四海的方言,以及午夜之后 马路边摆开的桌子,烤肉串,啤酒,灯光之外的黑 会让天上的星星陷入疯狂。看见两个说话的人 其中一个突然泪流不已,也不要奇怪。是的,我口里的兰州 首先是一群人,其次才是他们的生活 还有一些当然无可回避:黄河,羊皮筏子,铁桥,沙尘暴,污染 在相熟以后它们风一样吹着我和你的声音,方向一致,忽近忽远 “但你从生活中抽身,你看到的依然是风景,或风景总是 你生活的一部分。在兰州,你依然是一个异乡人。 我从你被风沙弄伤的声音中,能听到屋檐上雨的滴答。”你继续 用你的逻辑推理着我。仿佛在一个安静的会议室 你搜集了我四十多年所有的发声,仔细辨听后得出了结论。 我和你沉默了,我原本一直就在寻找着自己。 我和你读着:再也不想改变对方,是最好的友谊。
⊙下雪了
雪下在去鸣沙山的路上 雪下在停车场的车顶上 雪下在大块大块的石头缝里 雪下在山庄的屋顶上 雪下在铺在地面的砖上 雪下在几尊木雕的身上 雪下在看不见的葡萄上 雪下在看见过的月牙泉里 雪下在分手时一个人含着泪水的眼眶上 雪下在你的相机和眼睛里 雪下了一会儿就停了 雪下了一会儿,敦煌就变得很冷 雪在鸣沙山的沙上为我作证 雪一直到我离开的时候还雪白着
⊙河西走廊:20行各自独立的诗
隧洞,从细长的黑暗中喷射辽阔。 风喜欢圈地。 在大地深处,雷神睡了,雨意外地下着。 不要为了你的名声,隐藏那些喝掉的酒。 速度的隐喻被现实从根子上复制:马踏飞燕研究重与轻的哲学。 白塔寺的影子倒影在凉州的眼睛里。 嘉峪关的月亮,被箫声吹烂了,徘徊在起点与终点。 雪山闪耀,油葵静默,透明与不透明互相伤害。 湿地的清澈与细致超出江南的想象,苍凉也是一颗变异的种子。 弱水三千,实际上真正的出发,都是孤身上路。 旷野具有让风轮这样的庞然大物变小的能力。 我突然从人们的眼神里知道所有的深山都藏着好日子。 石羊河与疏勒河,瞬间进入生活,我们这些自命不凡的人。 打听阳关、玉门关的人,不妨到唐诗里去,我不是敦煌,也不是春风。 一枚金黄的落叶:敦煌。一棵白杨树光白的树干:敦煌。 葡萄被初雪冻得更圆了。你给雪说了,新鲜的雪,给吓住了。 月牙泉旁边,有月牙泉镇。窗户的小,见证着风沙的大。 在每一个洞窟里,请不要说话。 我渴望说出的仅此而已:各种各样的生活,与简单的美。 身体偏僻之处,依然存留着阳光、白雪与细小的沙子。
⊙最好的资源是风
每一个人,每一株草木,每一粒雪花与沙子 都给自己安装了风轮 在风的吹送下 或快,或慢,静静地转动 带给他们生存所需的动力
那些停止转动的风轮,谁会把它们拆卸下来 谁能把它们修好了再装到原来的位置 每一个人,每一株草木,每一粒雪花与沙子 都给自己安装了风轮
壮观极了美极了 风吹来,成千上万个风轮同时转动 夕阳剪出它们转动的影子
⊙那些石头,仿佛幻觉
戈壁滩上,嘉峪关城墙内,敦煌山庄 路过的那些石头,带来大片的冷硬 和一粒一粒的疼痛。我假设过,我会在尚未见过的 一块岩石旁长久驻足,因为它上面有鲜活的 生命印记,有艺术,有美。 但我不会为了这些青黑的,或发白的石块 停下来耗费我的生命。它们也是一些 被耗费掉的生命,是在另一些人的生命里 在诸如梦幻一类的空间里出现过的生命。 它们不像那些自己耗费的生命 从不留下任何找寻的线索,证明 虚无也是一种存在。所有被耗费掉的生命 是另一种存在:坚硬,疼痛,再也无生命从外部 呼唤,也再无生命从内部呼唤。 在阳光的照耀下,在接近正午时,石头的幻觉 生长得更为茂盛。除了这儿的常住民 很少有人感觉到那些穿梭的车辆,穿梭在一大片幻觉中 它们盯着前方,在清晰的道路和准确的安全感里 摇晃着,昏昏欲睡
⊙比如
比如白杨树,与我熟悉的还是有所不同 在这儿 它们朝一个方向倾斜 比如玉米,它们更为辽阔 比如冰草,哦,这个,在水边长得同样茂盛 比如柏树,稀疏多了 比如胡杨林,长满黄金的叶子 比如棉花,比如啤酒花,比如苜蓿 它们都有自己的形状与季节 它们爱的,并不一定就是我所爱 比如风力发电机,也长成了旋转的树 比如在这儿,你可以将一颗晨星 比喻为葡萄 多汁的水晶 比如你有了将每一种植物 种进时间深处的冲动 但你还是保持着必要的理性 每一种植物都可以飞起来 但所有的云朵也试图把自己埋在大地的深处 比如你终于相信了 植物长到哪儿,大地就延伸到哪儿 大地延伸到哪儿,人间就伸展到哪儿
2015.9.24—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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