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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柳叶刀著:《向记忆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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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施世游
时间:
昨天 16:31
标题:
ZT柳叶刀著:《向记忆道歉》
向记忆道歉
选录了柳叶刀50余篇作品。共分为七个部分:第一部分,美人如玉命如烟;第二部分,艰难的时世;第三部分,勇敢的心;第四部分,革命时期的爱情;第五部分,卑微的困厄;第六部分,尘埃里的花朵;第七部分,病房恩仇录。每个部分都将围绕同一个主题讲述那个年代的死亡故事。比如,“美人如玉命如烟”的部分,讲述的是在过去20年间一些漂亮女性的悲惨经历,而被归入“勇敢的心”的故事主人公,身上都具有某种突出的品质,比如勇敢面对病痛、面对生活的磨难。
作者:
施世游
时间:
昨天 16:32
第1节:晓晓的选择(1)
第一部分:美人如玉命如烟
晓晓的选择
晓晓走路的时候,两只胳膊放在胯上,很轻很轻地走。就是怕踩死蚂蚁的样子。我不能跟在她后头走路,队列训练除外,跟在她后头,腰酸、肩疼。华说晓晓走的是"一字步",脚跟和脚尖在一条纵轴上。华很羡慕晓晓。她说:"简直是跳舞呢。"华吸一口气。华很胖,糯糯的,走路摇着身子走。梦想就是有朝一日瘦得像仙女一样。
都是军装,穿在晓晓身上,肩是平的,腰是收口的,裤腿是直的。晓晓队列训练的时候,教官、院务处的张助理就会说:"晓晓的立姿最好,不像你们。"他挨个指着我们:"全是罗圈腿。"张助理走到华跟前,把手里的尺子塞进华的两条小腿中间:"你看,并不拢。五公分的间距。"华就绝望地看自己的粗腿,早上的阳光从她的小腿肚中间穿过,在地上画了一个橢圆。再看晓晓,裤腿笔直,阳光掸了一下,就掉地上去了。
我说:"华太胖,并不拢。"
大家就笑。张助理就气,这班女兵,惹不起。
晓晓只是眯了眯眼。嘴角弯起来。盯着张助理的腿:"你也是罗圈,小罗圈。"全体大笑。
张助理喝一声:"解散。"
我们"刷"地一个立正,四下散去。石头打飞的雀子一样。
张助理就站在太阳下,气恨恨地:"惹不得哟。"四川话。唱歌一样。
男兵们都不敢惹晓晓。
最经典的事件是:全院干部大会。男兵们扎在一起嗡嗡地说话,苍蝇一样。晓晓过来了,嗡嗡声干干净净地没了,水冲过一样。政委坐在台上备讲稿。下头没了声,他往下看,摇头,哼了一声:"见鬼了。"没想到话筒开着,礼堂里,政委的声音排山倒海地响起来:"见鬼了。"
晓晓是宣传队的。唱歌、跳舞、说山东快书、朗诵,什么都行。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宣传队的女兵们很多,个个都被男干部缠着,就是没见晓晓的什么动静。大家都说,晓晓肯定早就有男朋友了。
晓晓被军区文工团借走了。军区排练现代京剧《龙江颂》,少一个弹钢琴的。晓晓从小就练琴,人家妈妈是钢琴独奏演员。晓晓就被抽去弹琴了。女主角江水英书记一上场,就靠钢琴来点英雄气氛。
晓晓原本就是台后头当无名英雄。哪想到另一个剧组《杜鹃山》里的主角柯湘,急性阑尾炎犯了,上了手术台。军区正开师以上干部会议。首长点名看《杜鹃山》。团里急了,有人问晓晓:"你会唱吗?"
"会啊。我还会演呢。"
文工团政委说:"先扮上。死马当活马骑了。"
扮上了,走台。"无产者等闲看,惊涛骇浪……"柯湘在边幕开唱,台下先惊了一下。
晓晓踏着鼓点在台边的地主老宅门前亮相。白衣短发,杏眼圆睁,声遏行云啊。那叫一个美,简直就是拿枪的杨贵妃、剪短发的穆桂英。政委"好"一声,站起来鼓掌:"他妈的,部队就是藏龙卧虎啊。伙计啊,咱有救了。"
晓晓说:"我也就是游击队员。"她把人家正规部队的比下趴下去了。
首演大获成功。医院的人都知道军区首长说:"这个女同志不简单,可以调到文工团里工作了。"
张助理说:"等着办调动吧,她回不来了。"男兵都松了一口气。晓晓让他们心事重重,找个差的,咽不下这口气。找个好的,比不过晓晓。真他妈的不是男人过的日子。晓晓如果走了,天下不是太平啦?
作者:
施世游
时间:
昨天 16:32
第2节:晓晓的选择(2)
晓晓回来了,剪短发,人称"柯湘头"。
华正忙着去结婚。她同晓晓一间宿舍,整着结婚的东西:一对枕套、两床被面、一束塑料花。华问晓晓:"你的男朋友在哪里啊。"
"我没有男朋友。"晓晓说。
"真的啊?"华笑起来:"骗人吧。你还没有男朋友?我都有了呀。"华一直认为自己是女兵中最后一个嫁出去的人。她老是说自己:"我太胖啦。"
"你有了干嘛就得我有?"
"我这样的条件哪能跟你比啊,我的形象不好啊。"
"五官端正,哪不好了?"晓晓扳着华的肩膀左右看:"就是脸胖了一点。"啪啪地拍华的脸。
只有我相信晓晓没有男朋友。晓晓小学的时候就是我的同学了。
我问晓晓:"你还真的谁都看不上啊?"
"谁说的?我也奇怪,怎么没有人找我呢?"晓晓在屋子里转:"他们都瞎眼啦?我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没人要?"晓晓盯着我:"是不是因为我漂亮?"
"肯定。"我说:"你就是太漂亮了,分点给我好了。"
"啃你的腚。"晓晓还在转:"我就像那种磨面粉的驴,成天转。转不出这个磨盘。"她指着墙壁上的一张画:"你看到了吗"
一张竹子。我扫一眼:"哪买的?"
"狗眼啊,我画的。郑板桥的竹子。"
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死。
晓晓拿着一张信纸。信纸下角印着一幅竹子:"我看着这个画的,纸是从文工团拿回来的宣纸,他们的美工很会画,我学了两手。"
完了,晓晓。我说:"你没出路了,谁让你是美女加才女啊。你要嫁出去了,咱们这些人还不是都跳河了?谁要我们啊。"
晓晓宣布自己要出嫁了。男朋友是军区一个首长的儿子,比晓晓大三岁。首长请文工团长做的媒人。
张助理说:"人家是什么人?当然是首长的人。"全院男兵都振奋起来,晓晓出嫁了,喜讯啊。从此没有人可以让男兵们自卑了,扬眉吐气的日子真的是幸福啊,跟喜儿出山洞一样。
晓晓回到医院的时候。范医生问晓晓:"蜜月过得怎么样啊?"
晓晓嘴一弯:"我就知道你要问。你说呢?"迈着一字步走了。
范医生看着晓晓轻轻地走远,叹一声:"那个混蛋真的快活啊。"
晓晓跟我说:"我老头这个人有点与众不同。"
"首长的儿子么。"我说。
"不是的,他好像要求特别高,我不肯就掐我。"晓晓拉起毛衣给我看她的胳膊,上面有瘀血:"有的时候还咬我。"
"你是不是碰上虐待狂啦。"这种人我见过。我们科里的一个女病人让老公打得要死,她死活不肯要肚里的孩子,现在还住在医院里。
"可是他平常挺疼我的啊。"晓晓说:"什么事情都不让我干。"晓晓说:"他看到这些瘀血心疼得掉眼泪,可到时候又会那样。"
话说过了,日子照样过,晓晓怀孕了。还是走着一字步,别人都说,那么轻的身子一定是个男孩子。我在科里的黑板上写:晓晓,50%男婴,50%女婴。她已经临产了。
晓晓生了,顺产。进产房的时候,她问我:"我会大叫吗?"
我说:"叫,不叫做不到。"
"你看好了。"晓晓握了我一把,疼得我差点叫起来。
"准备战斗。"晓晓在待产室里走来走去,挺着肚子扶着腰。疼了就抵在床沿上。旁边的一个孕妇依着丈夫一把鼻涕一把泪,嘴里喂鸡一样"啧啧"个不停。"啧---啧啧啧啧"很押韵。
作者:
施世游
时间:
昨天 16:33
第3节:晓晓的选择(3)
晓晓斜眼看着,一声不吭。
晓晓上了产床。她说:"你给我一点支持。"
我说:"我的手腾不过来。"
"你就说,你不要叫,叫了就是孬种,就行了。"
我手上忙,嘴里忙:"晓晓你不要叫,你叫你就是孬种,晓晓,我们现在已经看到头发了,晓晓你深呼吸,晓晓,就要出来了,再用一点力气,好样的,晓晓,你不是孬种。"就把孩子生出来了。一个大胖小子。七斤四两。
晓晓没哭没叫,一身汗。看过儿子,她说:"我以为我会是一个孬种。"眼泪一下子就冒出来了,笑得嘴弯弯的。
晓晓出月子了,晓晓的丈夫来队了,天天绷着脸。
晓晓对我说:"真受不了,孩子那么小,他老是想干那事。"
"你跟他说道理啊,又不是没文化。"
"没用,我不同意,他就拉二胡。孩子睡不着就哭。"
晓晓的丈夫拉了一个晚上的二胡,起床号响的时候。他出门了。
我们找了他三天,三天以后,上海警备区一个电话打到了晓晓的公公那里。军区派人把晓晓的丈夫带回来了。
晓晓的丈夫是一个抑郁型精神病患者,从小就是,没人告诉晓晓。
晓晓离婚了,她说:"你们把我害了不要紧,你们难道不知道精神病会遗传吗?如果我的儿子将来也是这样呢?"
好多年后,晓晓到杭州看我。她告诉我她在谈恋爱,同一个中国有名的医学专家。那时晓晓已经五十出头了,还漂亮得不行。
"我很爱他。"晓晓说。面对湖西的茅家埠,晓晓说:"我觉得很幸福。"
我说:"你能够接受一个老男人的生活习惯吗?"
"他心态很年轻啊。"
没多久,晓晓给我电话:"我同他分手了。"
我不吭声。
"你好像不吃惊啊?"
"我早就不会一惊一乍的了。告诉我什么原因,别跟我说生活习惯不同啊。"
晓晓说:"还让你说对了,我不习惯他早上刷牙的时候干呕,惊天动地的,真的。吓人。吃饭的时候老叭嗒嘴。"
"就这?"我笑起来。
"对啊,这还不够啊。我以前那位从来没这个恶习。"
我们一下子都不说话了。
"我儿子可活泼了,你听到了吗?他很像我们家的人。"晓晓说。
我一直相信每一个人的灵魂都是会飞舞的。只是有的人笨一点,有的人灵活一点。但是,有的人是精灵。她是天空的女儿,所以,她一旦飞舞起来的时候,天空会弯下腰向她致敬的。这个时候,彩虹就出来了。现在,我们看到彩虹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作者:
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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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 16:34
第4节:红菱艳(1)
红菱艳
认识英的时候,她正在排练厅里休息。是南把我介绍给她的。南在宣传队干过,唱样板戏《海港》,跳《白毛女》的红头绳舞,还有就是说快板,表扬好人好事。我们都很佩服南。但是南对我说:"文工团有一个女的,那才叫厉害的呐。"
现在我看到了"厉害的呐"的英。她看到我们,走过来。我没想到,舞蹈演员走路这么难看,"八字脚,像鹅。"我很小声的对南说。
南翻我一眼:"土死了。人家练功都是这样。这叫份儿。"
才知道一般的人想这么走路还学不会呢。人家是专业舞蹈演员。
英,一把头发结结实实地系在后脑。盘着。眼睛就有点吊起来。看人的时候,很迷离的样子。浑身湿透了。她一手扶着把杆(我才知道这叫把杆,不是扶手。)顺带着就把腿架到了上面。腰向左右扭着:"什么事?"
"我就是想看看舞蹈演员怎么排练。"本来我想说几句好听的,可是还是直直地说出来,好像江湖上点戏的坏蛋。
"看什么?"
"排练。"我都差点想鞠躬了。
英走回大镜子跟前,打开一只小抽屉,拿出一样东西。
舞鞋。芭蕾舞鞋。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芭蕾舞鞋。脏、有点破。
我只看过三次芭蕾舞。
一次是《列宁在十月》。莫斯科大剧院里,王子和天鹅。突然克里姆林宫卫队长就上了台,把正在挣扎的天鹅推到一边:"同志们,苏维埃革命委员会宣布枪毙前沙皇,尼古拉二世!乌拉。"就这一段,短短的三分钟。
第二次是在操场上,电影《白毛女》。喜儿在山洞里看到大春。记得那演员叫石钟琴,漂亮得不行。
第三次也是在操场,电影《红色娘子军》。常青指路。简直就是王子。记住了一个名词:倒踢紫金冠。
现在英在我的面前系鞋子。她弯着腰,黑色的练功服贴着身子,人柔得像一匹缎子。
她立起来了。一下子比我高出了好多。她开始旋转,一下两下,风一样。
排练厅里只听到她的鞋发出的嗒嗒嗒的声音。
她停下来,拼命喘气:"想看倒踢紫金冠吧?"
没等我们说话。她飞了起来。腿贴着后脑勺。人像月芽。
我就像农民一样鼓掌。劈里叭啦。英笑起来。在我面前做了一个拉裙子的动作,半蹲下来,低下头。
教化啊。她让我知道,自己瞎起劲地鼓掌真是太丢人了。
有人进来了。英的脸一下子就放平了。
"上午政治学习。你一个人又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一个男军人。说完就走。
英不说话。
下午在学校自修。南对我说,英是上海舞蹈学校学芭蕾舞的。分到军区歌舞团跳舞。大群众,配角都不是。演职表上就:群众甲。
看着解剖图谱,我想着英。她的腿真长啊,肌肉那么均匀。她的脖子真长啊。真是一只天鹅呢。
我不相信她就是一个大群众。
南告诉我,就是大群众。能跳大群众就不错了。
我坚持认为她跳得很好。因为她轻得就像影子。
南说:"她爸爸是国军。"
我问:"国军怎么拉?她不是共军吗?"
南说:"你这个人就是个浆糊。"
英到我们学校来了。她来借几本书。是南的。内部出版。《九三年》、《安娜卡列宁娜》、《你到底要什么》。还有一本是南从家里弄来的《笑面人》。这些书我都看了。躲在被子里看,一个晚上看得鼻青脸肿,手电筒也没电了。那时买电池都要托人到首长供应点去弄。
英把书扎紧放在自行车的书包架上。男式车。她朝我们笑笑:"一个星期后还你们。"
腿往后一抬。飞得高高的,笔直地从书堆上跨过去。骑走了。
南告诉我,歌舞团要排《沂蒙颂》了。这时我已经看过《沂蒙颂》的电影了。那里面有一个英嫂。我知道,这是从山东沂蒙山的红嫂的故事改编的。这个大嫂用自己乳汁救了解放军的伤员。
那段为伤员熬鸡汤的独舞跳得太美了。还有那首沂蒙小调。
我激动死了。一定会选英的。
晚上,我们跑到歌舞团找英。我们说她一定会跳英嫂。
英很紧张地看着我们:"会是我吗?"
"怎么不会呢?肯定。"
作者:
施世游
时间:
昨天 16:35
第5节:红菱艳(2)
"肯定。啃谁的腚啊?"英笑起来。她说:"我跳给你们看。"
我们跑到了排练厅。门锁着。我们又跑回宿舍。英把东西能移的都移开了。鞋穿上了。她盯着床头柜:"好比这就是那只熬鸡汤的炉子。好不好?"
她吸了一口气。眼睛眯了起来。
"蒙山高,沂水长,军民心向共产党,红心似朝阳。炉中火闪红光,我为亲人熬鸡汤。续一把蒙山柴,炉火更旺,添一瓢沂河水,情深意长。愿亲人早日养好伤,为人民求解放重返前方。"
她一边舞一边唱。声音轻轻的。
最记得的,她把手伸向床头柜的时候,一条腿轻轻地向后抬伸。好像那就是一锅为解放军养伤的鸡汤。神情温柔得让我头皮发麻。还有就是,她轻轻地摆着胳膊,肩膀微微抖着。她说:"这个动作是沂蒙山的民间舞蹈动作,"她说:"编舞的人太了不起了。"
她站着。一直喘。泪水就那么流下来。
"跳舞真好啊。这么好的动作。"她又抖了一下肩膀。
《沂蒙颂》的演员名单下来了。英是英嫂的B角。
那个跳A角的是学民族舞的。
英问领导。为什么。
领导说:"你的体型胖了一点。还有你长得洋气。不像劳动人民。"
说这话的,就是那天让英去政治学习的人。他是政治处主任。
晚上,在宿舍。英只穿着胸罩和短裤。她看着自己,问我们:"你们是学医的。我这样的身材胖了吗?"
"从解剖学的角度来看,你好像是胖了一点。"我说。
南差一点要掐死我了:"你别听她,她什么都不懂。她不知道舞蹈艺术,她是一个先天愚型患者。"
英笑起来了。她又问:"我长得洋气吗?"
"不洋的。"我想补救刚才的蠢话。
"她放屁。"南又说:"你是长得洋气。不行吗?"
"是的。你的鼻子比较高。眼睛深了一点。"我只好说实话了。
英站在那里,好长时间不说话。
英开始疯狂的减肥。
她晚上睡觉的时候,把自己的两条腿吊起来,垂在天花板下,就那么直直的。这样她就睡不踏实,老醒。没觉睡,人还不瘦?
中饭不吃了。一顿只吃一两饭。青菜豆腐。
再看到英。她变型了。轻得像风筝。眼睛更深了,黑黑的眼圈,像一个中世纪的修女。
英还得练功。不知道她的力气从哪里来的。A角在那里跳。英就帮她调整动作,示范。大家都看着。没人说话。
八一建军节,《沂蒙颂》上演了。首长们都坐在前排。他们很多都是从山东解放区出来的。有个首长看得流眼泪。操着山东腔说:"没想到一个嫂子,跳舞也能把眼泪跳出来。"
英站在边幕。化了妆。看A角跳。
我和南也站在她身边。英说:"她进步挺大的,就是韧性不太好。"
台上的英嫂开始熬鸡汤了。英走开了。坐在化妆间。发呆。
过完节。我们放暑假了。
暑假过了一半,接到南的信:
"那个王八蛋主任想和英谈恋爱。"
我飞也似地赶回学校。宿舍空空的,像个蒸笼。
南叉着腰,我也叉着腰。我们在屋子里乱走。
"他妈的。"南说。
"他妈的。"我也说。
我们赶到英那里去。
"他说,只要我能同他确定恋爱关系,我就可以上A角。"
"你笨啊。恋爱关系好那么确立的啊?"南叫起来。她正在谈恋爱。要打报告的。组织上有批准意见才行。到时候不干都不行。
作者:
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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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 16:35
第6节:红菱艳(3)
"我不结婚就行。"英说。
"狗屁。"我说:"他是政治处主任。"
"那我就不生孩子。"英哭起来了。
哭够了。她说:"我想好了。决不后退半步生。"
南和我把英抱起来。她真轻啊。我的手碰到的是骨头。
英受伤了。她练倒踢紫金冠,摔到下去,很重地摔到了。她躺在练功厅里。"我动不了啦。"她说。
太可怕了。他们把英搬到了救护车上,这个动作害了英。
英的胸椎骨折。她躺着,不移动也许有救,可是她被七手八脚地抬上车子。她的胸椎错位了,压断了脊神经。
我们赶到医院。她正处在脊休克状态,随时可能死。
英躺着。被单下面几乎看到她的身子。她像丝巾一样薄。
英醒了。她不住地叫:"我怎么动不了呢?我的手呢?我的腿在哪里?"
英高位载瘫。我和南贴在门口的玻璃上看英。玻璃上全是我们的眼泪。
那个跳A角的演员来了。她靠在墙上。脸白得跟墙差不多。
英每天都在问同一句话:"我的手在哪里?我的腿呢?"
每天必须让她睡的床摇起来,半躺着,怕她的肺出问题。
英的大小便不能自理,每天要垫很厚的尿布。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她不得不做了气管切开。英躺着,像一个没有知觉的偶人。
只一周的时间。英死了。除了哭,我和南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那个政治处主任在太平间大哭,拼命用头撞水泥床。血从帽子里渗出来。被人家拉开了。
英的妈妈来了。一个高高瘦瘦的人。英的衣服是她给穿的。英的爸爸,非常笔挺的一个人。现在想来就是黄埔系出来的。他看到我和南,嘴一直抖。我们哭。他说:"她听不见的。"
我第一次看到了英的脚。她的脚趾头上全是厚厚的茧子。趾甲裂开着,很难看。
南端来一盆热水。我们给英洗脚。英的脚冰一样。我和南拿着手术刀,一刀一刀地削着英脚上的茧子。
"这些茧子她不需要了。"南说。
我们给英穿上了那双舞鞋,脏的,脚尖有点磨破了。
有的时候,我们会莫名其妙地喜欢一个人,讨厌一个人,你说不上是什么原因。理智告诉我们,这个人不值。可是你就是扛不住自己的那种情绪。于是就有了死党、狐朋狗友、哥们儿、姐们儿等等称呼。
接下来,你就会死心踏地为朋友尽心尽力,去做一些你自己也不明白的事情。于是,在我的生活里,这样的人就名正言顺地闯了进来。特别是那个相对封闭的时代,打个长途电话都要费老大的劲。身边有一个能说上话的朋友,那就叫"知音"了。
作者:
施世游
时间:
昨天 16:39
第7节:做母亲的代价(1)
做母亲的代价
认识老任很偶然。
刚开放那阵子,去看中央交响乐团的演奏。老任穿着黑色长裙高跟皮鞋走进音乐厅,简直就是仙女下凡。
天很冷了,我捂着冬装,也就是军棉衣。朋友把我介绍给她。她朝我伸出手轻轻一点,很优雅的握了一下,手冰凉。
"手冰凉,是吗?"她坐下,看节目单,全神贯注。我差不多要崇拜她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也是乐团的,省歌舞团的一个小提琴手。我还知道,省歌在排练《贝九》,她被选上了。她从小学提琴,考上省歌是在七十年代。那个时候就拉《沙家滨》。
老任的丈夫是省歌的一个男中音,也是省歌排练《贝九》的演员,在最后唱欢乐颂的时候,他是四位领唱人之一。
后来老任就常到我们医院里来转转。
我才发现,平日里老任很是随便,简直就是有一点不修边幅的样子。艺术家也许就是这样,要么衣冠楚楚,要么像个要饭的。老任介乎淑女与乞丐之间。
老任对香烟有一种痴迷。她抽烟从来只抽三分之一,而且是把烟插在烟斗里,就是丘吉尔抽的那种。于是看起来就有一点猖狂的样子。她说:"这样抽别人看着怪,可我自己就追求这种怪,这样手也不会抽黄。"
老任的丈夫叫老任"任老师",因为他从音乐学院分配到省歌的时候,老任已经在这里"混了好长时间了"(老任自己说的)。老任有一头很黑的头发。她把它系在后脑勺上,走起路来,是真正的马尾巴的感觉。但是这些尾巴常常纠缠在一起,被橡皮筋胡乱捆在老任的脖子后头。只有上台的时候,老任一身演出服,长发披散开来,风度翩翩。
老任对我说:"我认识你是蓄谋已久。"
她一直想怀孕,总是火候不到。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我让他们两口子都来检查一下,这不是非常简单的事情吗?
检查的结果是老任的丈夫精子量太少。老任非常沮丧。
"我的伟大理想就是生一个儿子,让他成为最伟大的小提琴手。"老任说:"可是我是做了一场梦,一场恶梦。"
老任的丈夫也很沮丧。他觉得自己对不起老任的伟大抱负。
老任问我:"不是可以人工授精吗?不是可以做试管婴儿吗?"
我告诉她,我们没有这个条件和技术。
"没有孩子省多少事情啊。"我说:"你这样的脾气和性格能善待他吗?"
"为孩子我可以把命都豁出去。"
说这话的时候,老任把我的宿舍变成了公共吸烟室,扔了一地的烟头。她恶狠狠地盯着我说:"我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成。从明天开始我不抽烟了,把身体养好。"
老任真的不抽烟了。她开始胖起来,脸色也不像抽烟那会发青。看起来年轻了许多。
国庆的时候,老任回了一趟父母家。她的父亲是我们军区的首长,平常我们只在报纸上看到他的照片。
老任在父母家里待了一个多月才回来。她跑到医院对我说:"我把我的事儿办好了。"
我没有听懂她的话。
"我怀孕了。"她得意地躺在我的床上,抬起一条腿晃来晃去,把我床铺都弄脏了。
我吓了一跳,科学昌明到了这种程度了?
"不是他的。"老任说:"我找了我的前任男友。他很爱我,这么多年都没结婚。"
老任一定是想孩子想疯了。
"我告诉他,我不可能同他结婚,但是我可以回来和他住上一段时间。让他享受快乐。"
老任的脸上的笑容看起来诡计多端。
"你这不是在诈骗吗?"
"只要目的是伟大的,手段可以不计较。"
这样的事情最好离我远一点,可是我太倒霉了,怎么就跟老任搅到一起去了。
"你怎么同你老头说呢?"
"实说。"老任完全是奔赴战场的样子。"了不起就离婚,我自己带孩子。"
"老任的行为是厕所里扔炸弹,引起公粪(忿)了。"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宁说的。因为老任就是她介绍我认识的。她深感对不起我。我想从一开始起老任就挖空心思,现在我像是她的同谋。
果然,老任的丈夫找到我。
"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她要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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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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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 16:39
第8节:做母亲的代价(2)
"我真的不知道。"我想说我很同情他,但是,这话说出来怎么听也会有一种落井下石的感觉。
老任的丈夫失踪了。
宁说:"这个人会不会想不开啊。"
我想到他在台上唱歌的样子:"应该不会啊。"
"绝对不可能。他这个人很懦弱的。除了唱歌,别的事情从来没主意。我就是看上他这一点才嫁他。"老任开始为自己准备东西了,从孕妇服到婴儿包。省歌的人早就把这事传得全城的文艺工作者都知道了。"那个抽烟斗的老任,出事了。"
老任的丈夫回来了。他坐着红旗车,和老丈人一起回来了。
接下来的事情我也是听说的:
老首长带着两个警卫员一个司机。四个人把老任堵在了家里。
"你跟我到军区总院去。"
老任没听明白。
"你不去也行,在这里把肚子里的杂种去了。"老首长对那三个小伙子说:"把她拉上车子。"
老任站在墙角,张牙舞爪:"你们谁敢碰我一下,试试看。"
三个军人都不敢,首长的女儿啊。
"孬种!"首长踢了司机屁股一脚,自己上去捉女儿。
老任一下子就钻到了床底下。
首长够不着了。屋子里转了一圈看到晾衣杆。他端着杆子像是拼刺刀,使劲往床下捅。
老任在里头撕心裂肺地喊,现场一片混乱。
躲不过去了,老任又从床下爬出来,拼命朝首长叩头:"爸,你就饶了我吧。"她的身上被晾衣杆捅得不像样子。头发像个拖把扫着地。
"把她给我抓起来!"首长朝三个军人吼道。
小伙子的力气哪里是老任可以抵抗的?老任象一堆破布被揪着扔到了红旗车了。车走了。开到了我们医院,老任进了我们科。
是主任亲自动的手。
老任被上了麻醉机,处于完全昏迷状态。
出手术室的时候,我看到她的腿上到处是擦破的伤口。衣服也撕了一个大口子。
引流瓶里是老任的骨血,大约二百多毫升的胚胎组织。
首长握着主任的手说:"我教女无方,给你们增加麻烦了。"
主任除了一脸惊恐,我看不出还有什么表情。
老任的丈夫给老任拎了一保温桶糖水鸡蛋。
老任醒了,她好像还没明白,一直用手护着自己的肚子。嘴里不住地嘀咕。没人听懂她说什么。老任的丈夫把头凑过去,老任抬起手就给了他两个耳光,然后就是不停地打下去。我们没有一个人敢进去阻止, "劈劈叭叭"的声音很刺耳。
后来,老任哭起来了。她的声音早就喊哑了,就听到嘶嘶的叹气声。
第二天查房,主任不敢进屋,我硬着头皮站到老任跟前。她把我的手抓着放在她的肚子上:"你摸摸,里面空了,扁扁的。"
老任的手很漂亮,指头修长。冰冷。我不敢把手缩回来,就觉得那股冷一直顺着我的手爬上去。
"安心养好身体。"我说,还温情脉脉地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只觉得自己的脸都麻了。
一个星期后我们才发现,老任得了抑郁症。她整夜睡不着觉,老是听到婴儿的哭泣。她说:"我的小孩子吵得我睡不着。"
她必须服超量的安定才能睡上二个小时。
我们不敢让她出院。
晚上值班,我去看老任。她对我说:"你看到我的烟斗了吗?"
我说:"明天我给你去拿。"
烟斗在她家的卫生间的镜子前挂着。老任的丈夫灰溜溜地跟在我后面想见老任。我对他说:"你还是算了吧。"
作者:
施世游
时间:
昨天 16:40
第9节:做母亲的代价(3)
"我这是对她好啊。"他说。
"你知道什么好歹?"我看他那个窝囊废的样子,想踢他一脚。
老任就天天玩烟斗。
星期天,老任不见了。科里派了人到处找,连太平间都去过了。没见着老任。
下午,老乡跑来说,在水库里发现了一个人。
我们跑了过去。是老任。
她把自己的鞋子和裙子折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岸边,还有那只烟斗。只穿着内衣。
老任是会游泳的,我一直不明白她怎么就这样死了?
听说有三个人为老任的死哭得很伤心,她的父亲。老任的丈夫。老任的前任男友。
老任一九四九年生在解放军渡江前夕,出生七天就跟着妈妈渡过了长江。大名渡江。乳名:小红。他父亲希望她长大了当红军。
作者:
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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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 16:41
第10节:枫月(1)
枫月
村子让枫树肆无忌惮地盖住了,远远地就是数不清的红色。从浅红到红得发黑,从来没看到这样放荡不羁的红色。芒草在红色中间左右为难地立着,晃着一头白毛。隔着一层层的田梗,水汽冒着,像粥锅。
那里有一个十几平方米的水坑,枫树围着,坑里是热水。坑边的石头被水泡黄了,结着一层黄垢。老远就闻到了一股硫磺的味道。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的温泉。老乡叫它"热水塘"。
男人女人们,收了工就跳到里面去。坑的中间有一道低低的石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好事的人把石头一块一块在往水底里揭,墙就短下去,成了一道坎,泡在水里,可以看到对面的人露出半个身子。水坑边上有一个小槽,水满了就从那里流出去。水声哗哗,云山雾沼。
这个村就叫热水塘村。我们到这里采中药,"西学中"训练班的必修课,毛主席革命卫生路线的实践。中西医结合的现场教学,每一个人都在挎包里放一本小红书《中草药基本图谱》。彩色的。一面是草药,一面是药物简介。按着图里的样子,满山遍野找草药。
太阳四点多就钻进山里了。留下厚厚的一层火烧云,军装变成了褐色,枫叶变成了紫色。我们站在那里,看着那些村男村女们泡着热水,尖声笑着。男人们往女人的坑里泼水,女人就跳起来跑。像两群蛤蟆,在那片冒着金色的水气里叫。
村里人洗澡不光着,男人穿着短裤,女人穿着汗衫。只是爬出坑的时候,透着湿衣服可以看到里面那些东西。于是大家都叫起来,先把一个人推上坑,然后七手八脚地往上涌,躲到芒草后头换衣服。
于是,就看到了一个女孩子被推到坑边,很结实的女孩子,男人们就拉着她推来推去。每次都是她。
这成了每天傍晚的仪式。
采了一天的药,我们也想下水。所长跟生产队长说:"我们洗的时候,你们的人回避一下。"
队长额头上的皱纹竖着:"什么回避?"
所长说:"回避就是躲开。"
生产队长说:"噢。知道了,戏里就是这样。县官来了,打牌子:回避。是吧?"
所长说:"你又搞封建迷信。你的水卫生吗?"
"嗬,我们的水坑可以治疮的哟。水是活的啊。这边流进那边流出的。晚上没有人下去。一晚上,水都换好几遍了。"
"我们这些女同志不习惯你们这种洗法。"
队长就笑:"你们洗澡要脱衣服的。"
"呸。"莲听了吐口水:"流氓。"
所长喝一声:"注意军民关系!"
傍晚,热水塘成了我们的天堂。我们特意在坑边上用军用雨衣围了一个更衣室。莲在上面插了一面红十字旗,以示警告。老乡不来了。
护士长说:"又不是日内瓦公约。"
莲说:"仙女下凡都洗澡的,衣服让人家偷走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紧张得往田梗上看,两只手护着自己的肩,傻站在水里。一会儿蹲下一会站起,人变得像一只煮熟的红心蕃薯。
护士长在坑里说:"你怕别人看不到啊?"
我找了一块石头坐着,只冒出一只脑袋。水暖暖在滑过身子。雾把头发贴在眼睛上,只看一个人从雾里走过来。我腾地站起来:"谁啊?"
莲惊叫一声,呼地滑到坑底去了。
走过来的人笑起来,看清了。是那个被男人们推来推去的女孩子。
她站在水边,背着太阳。黑黑的。
"你们不好用肥皂噢。"
我说:"我知道。有硫磺,不能用的。"
女孩子下到水里面,弯下腰。摸了一块东西放到我手里。滑滑的,黄的,石头。
"用它搓身子,很干净。"她说。眼睛从水汽中透过来,亮得不行。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枫月。"眼睛弯成月芽。
村子里到处都是枫树。一两个人合抱不过来,仰脸看红叶,得扶着帽子。风吹过,红叶花瓣一样漫天旋。屋子,田地,猪圈,牛栏,石头路,都被三瓣红叶胡乱点着。带着一股甜味。本事再大画家到这里也要变成笨蛋。真的。眼睛看到的颜色,永远涂不到画板上,红叶是有魂的,画板不就是一张纸嘛。
"你的名字好听。"
"我妈生我的时候,正好月亮上山了,枫树也红了。我们这里叫枫的人很多的。"
莲划着水过来:"你把衣服脱了洗啊。"
"不行的,女人不好脱的。"
"湿透了也一样的啊。"我说:"他们为什么老是把你先推上去啊?"
"他们想看我。"枫月说。
"太流氓了呀,"莲说:"打死我也不干。"
枫月坐在水坑边,突然很狡猾地朝我们笑:"明天,明天你们晚上来洗。我就来。"
晚上。星星多得压在山尖上,天深蓝。月亮贴在山边,把周围的星星吃光了,我和莲坐在坑边等枫月。老是有枫叶从头上滑过落在坑里。
坑里突然就有人朝我们笑起来,我和莲差点就跌进坑里了。鬼啊?是枫月。她站在水里,肩膀亮亮的。我们朝她划过去。
"枫月啊,你的身材真好啊。"我叫起来。
"难怪他们那些人要看你啊,这些小流氓。"莲也叫起来。不害臊地用手指点点枫月的身子。
枫月结实得像橡皮做的,她抬起手说:"你们别说话。叶子落到水上很好听的。"
我们静下来,虫叫、水流、风响、没有枫叶落水的声音。
"不要响,再听。"
再听。一种贴着水传过来的声音,像水泡破裂的声音。一串串地。那些枫叶,静静地落下来。卟卟卟地响着,像是在亲吻水。我连气都不敢喘了。看着那些红得发黑的叶子从深蓝的天空,滑翔机一样划过水面,随意着陆。
"哈,我知道了。你晚上老是来。要不然怎么知道枫叶落水的声音?"
我们都笑起来了,在水坑里拼命地追枫叶,月亮和枫叶被我们搅得四处飘荡。
实习结束,我们回医院了。枫月对我们说:"我要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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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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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 16:42
第11节:枫月(2)
"你几岁啊?"我叫起来。
"十七岁。"
"你见鬼呢,十八岁才成人啊。"我说。
"我叔叔说要我嫁的,那个男人是公社粮站的。公粮交完了就没有多少了,我们这里老是吃不饱。我叔叔说嫁了他,就吃饱了。"
"现在是新社会了啊,你有没有觉悟啊?"我都要跳起来了。枫月比我还小一岁呢。
"那个人还有二个小孩。"枫月说,眼睛盯着脚。
"当后妈?死也不能嫁啊。"我在挎包里乱翻,找出这个月的津贴:十元钱:"你去买粮食。"
枫月拔腿跑了。踩得枫叶到处乱飞。村口的墙上写着:"妇女能顶半边天。"
早上起来上班,经过门诊。诸医生瞌睡蒙胧地走出来。
"晚上来一个急诊,累死了。"他说。
"老百姓吗?"
"一个女孩子,自杀的。真绝啊。把镰刀插到肚子里去了。肝都捅破了。老百姓不敢拔刀子,送来的时候,已经不行了。嗨,就是你们去采药的那个村子。"
我跑进急诊室看病历。
病历上写着枫月的名字。
我看墙角的敷料桶,卫生员还没来收拾。一支木柄从一大堆纱布中探出来。我抽出那只木柄,一把镰刀。到处可以见到的镰刀,刀刃上一排锯齿,刀尖弯着。
这把刀上的血已经黑了。那种红得发黑的颜色。
后记:关于枫月的死
枫月的死在一些读者看来不能接受也不理解。
我想也许是时代造成的。那个时候,乡下是常常吃不饱的,种的粮食要先交公粮,收成不好的地方常常交了公粮就没有多少了。饿是家常便饭。所以能找一个有粮食吃的人家是很重要的。民以食为天。
枫月要被迫嫁给一个有两个孩子的中年人。她心里是不肯的。
叔叔并没有逼她。但是,不嫁是做不到的。农村,一个女孩子宣布结婚,就是一生中最大的事了。
她曾经跟我们的给养车到医院去,看了我们的宿舍、简单的房间布置,她对一切都非常好奇而且羡慕得不行。这里我没写。那完全可以是另一个长长的故事。关于奶糖、饼干、照片、军服、护肤品、香肥皂、大米饭、肉。她离开医院的时候,哭得很厉害。我还把帽子给她戴过,她照了好久的镜子。她连一面大镜子都没有。
当时农村妇女自杀的事层出不穷。她采用了很极端的手段。有勇气把一把镰刀插进肚子。那是一把割稻子的镰刀。弯弯的尖头,用来搂稻杆,锯齿的刀刃用来割断稻杆。我当兵十五年,每年都要帮老乡割二季稻子。相当熟悉这种刀子。(最近一次割稻子是去年在淳安的芹川,一个元代的古村落,徽式建筑和溪水,向日葵和古廊桥,美得不行。)
把它插进肚子是没办法拔的。因为有勾和锯齿,拔了,会带出内脏。现在想起来,那种疼痛,我都不能想像。没下过田的人是更不能想像的。
我没看到最后的她。我到门诊时,她已经拉回家了。所以,在我心中,惟一美好的是她在水里洗澡的样子。夜色里,很美很美啊!一个比我小一岁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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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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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 16:44
第12节:海的女儿--阿梅(1)
海的女儿--阿梅
海很看不起人,真的。人算什么东西?连条小鱼都不如。鱼跟着浪走,亲亲热热的,浪打到天上,它就飞到天上;浪贴着礁石转,它就绕着海藻溜达。人就不行,浪一来,翻江倒海,傻头傻脑。
我坐在甲板上,浑身是水,两手死死抠着缆绳。浪来了,眼前就是天。浪走了,眼前就是水。往哪看都是蓝色。玻璃一样的蓝。
"再这么颠一次,肯定下去了,"船一竖起来,我就想。
还没想好,船底重重地拍在浪上头:"咣"。脖子发硬,屁股发麻。被鞭炮炸到的那种麻。我揪着裤子,以为裆震裂了。
身后的阿梅就哈哈笑:"好好笑啊,裤子不会破的。"她拍拍我的屁股。
阿梅比我大两岁,十八了,渔民。阿梅是村子里第一批出海的女人。生产队长说:"女人是不能出海的,船会翻的。"
我们一支支左小队在村里呆着。任务就是"抓革命、促生产"。第一条就是让妇女出海。
阿梅的阿爷很气忿:"女人出海会出妖的。"阿梅的阿爷是生产队里抓龙虾的高手。渔民里头说起谁是抓龙虾的,马上没人敢在他面前说自己的水性。抓龙虾要会潜水,扎下去十几米,抓住龙虾,窜出水面。就一口气,至少两分钟。谁要是扎下去空手上来,死去吧,丢人丢死了。自己找地方哭去。
刚到村子里,阿梅就请我吃过龙虾。这可不是现在那种臭河沟里的下流家伙。(听说最早是环保部门为了清除重金属污染,从日本引进的)
龙虾有电话听筒那么长,我叫起来的时候。阿梅瞪着我:"什么电话听筒。"
村里没有电话。我们的电话是从镇子里拉过来的一条线,摇把的。半天接不通一个电话。
阿梅把龙虾放到大铁锅里,开水浇进去,龙虾一下子就晕了。盖上锅盖,阿梅开始唱歌,唱完了,掀开盖子。一只红红的虾啊。肉是半透明的。倒上酱油,吃。嘴鼓得都说不出话了。
我说你唱什么?
阿梅说,唱龙虾。不然它不高兴的,我们就抓不到龙虾了。
阿梅说:"我阿叔就是抓龙虾死掉的。他扎下去没有抓到,闷在下面了。人捞出来的时候,嘴里鼻子里都是血。"说这话的时候,阿梅晃着身子。眼睛看着礁石:"不知道阿叔什么样子,他们说我像阿叔。我没有见过他。我阿爷很不愿意说我阿叔,他说抓龙虾抓死了,没种。"
阿梅说她也想抓龙虾。
"你到水里去过吗?很好看的。人在水里是最笨的,连一条带鱼都比不上。"
阿梅说。带鱼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县里供销社来收带鱼,头尾去掉,只留中间。两毛钱一斤,卖给外国人。
"最好的鱼是一马二鲳呢。"阿梅说。
"马"是"马鲛鱼",鲳是"鲳鱼。"鲳鱼一个小脸盆放不下,马鲛鱼得两手抱着。(那是那个时候,现在?做梦吧。)
阿梅让我下到海里去。我扎下去,睁开眼,痛死了。喝了好几口海水。窜出来,世界一片糊涂。阿梅没事,真是怪。
"我的眼睛和鱼一样的,不会痛。"阿梅说:"我小的时候,阿爷在我腰上系一根绳子,丢到船后头。人家都不让女的下去的。阿爷让,天天泡天天吃海水,就浮起来了。后来我就把绳子放了自己浮。"
我是看到一些渔船后头拉着绳子,原来是系小孩子的。
阿爷教会了阿梅游水,就是不让阿梅出海。
支左小组长刘医生就对生产队长说:"我们也出海,让她去。"所长指指我。生产队长对阿爷说:"解放军也去,什么妖,都不怕的。"
"妖来了,谁都没有用。"
队长说:"你不要乱讲。"
阿爷说:"谁乱讲?我祖上三代都是渔民。炮击金门的时候,我是支前模范。你那个时候还是一个小查波郎(闽南话:小男孩)。郎交(小鸡鸡)露在外面。哇苦(闽南话,读作:哇靠。意思很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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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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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 16:45
第13节:海的女儿--阿梅(2)
队长没话说了。
我们就出海了。于是,我就像一只断尾巴的壁虎,趴在甲板上。
阿梅的站着。脚趾像壁虎的爪子,抠着甲板。她穿着阿爷的衣服,猪血泡的,不怕海水腐蚀。乌黑的眼睛盯着海,一眼看穿的样子。
我开始吐了,肠子都要吐出来了。屁股底下全是早上吃的地瓜稀饭,阿梅也吐了。照样走来走去,圆圆的屁股在我眼前左摇右摇。两条腿绷得直直的,船起船落,阿梅也一起一落。渔民的本事就这样。吐归吐,活照干。哪像我们这些旱地里的,死鱼一样赖在甲板上。永世不得翻身。
我突然就想拉尿了。上船前阿梅就说过:"少喝水,没地方小便。"
"如果你们出海半个月怎么办?找死啊?还不涨破膀胱?总有茅房吧?"我朝阿梅龇牙。
现在,茅房在哪里呢?
"阿梅,我要小便呀。"我都直不起来了,风吹到脸上,细细的水沫。天底下除了海,还是海。一听到哗哗的浪声,急得吸冷气。不行了。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学说,正确英明啊。
"到船后头去啊。"阿梅笑起来。
让我面朝大海?那么大的浪,连人带尿一起飞到海里去?
阿梅伸出手拉我。我挪着脚走,一路打滑。海风把我的鼻涕吹到嘴巴上,咸咸的。阿梅抓过缆绳。
"你抓紧噢。"她拉住我的一只手:"快脱啊。嘿,我们小便,不要看。"她朝后头大叫,声音一出嘴就让风吹化了。谁听得到啊。
"你把屁股伸到外面去呀。"外面是海。
屁股下一阵发凉,肚子立刻就小下来。世界上原来最舒坦的事情就是撒尿啊。我往海里看,"再见了。尿啊,祝你一路平安。"我大叫起来。海还是海,什么变化也没有。
我们回来了,不过是半天的时间。船回到港里的时候,吓了我一跳。
一条标语:"人定胜天,征服海洋。" 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人在跳舞。
我跟着阿梅从跳板上往下走,才知道,船上还有满满一舱鱼。半天时间打的。听船老大说,今天碰到了鱼团了。就是一大堆鱼成团地涌过来。一网下去,银子一样。
鱼都被冰块镇在筐子里。来不及冰的,就放盐。码头上乱成一团,狗猫都来了。阿梅被拉到一边。县革委会报道组的人在向她了解情况。阿梅的黑脸浮着一片水红,两只手不停地比划,后来就指着我。报道组的人就跑过来了。
"解放军同志,请你谈谈这次出海的心得体会。"
我说:"毛主席教导我们,妇女能顶半边天。现在我们可以出海了。"还说了什么,忘了。反正都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话。
第二天报纸就出来了:一张阿梅的照片,还有一篇报道。没有我,阿梅的爷爷大发脾气。
"妖寿啊!"他说:"自己出海了革命了,还要说我封建迷信。我是支前模范呢。"阿爷气得跑到坟地里去了。那里埋着阿梅的阿爸。
坟地在原来的关帝庙下头,关帝庙原先是渔民出海祭祀的。现在早就关了。
坟堆一排排的,全都朝着海。阿梅被阿爷拉到坟地里。
"知道这里面是什么?"阿爷说。
"知道。"
"是什么?""阿爸的衣服。"
"人呢?"
"海里面。""这里几百个人都在海里面啊。谁回来了?空空的。"阿爷搓着鼻子:"这都空空的。"我傻站着。几百个坟头,里面空空的,只有衣服。阿爷扔下我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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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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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海的女儿--阿梅(3)
"我阿爸出海碰到台风,船翻了。机帆船都开不动了。浪比船还高,风停了,只有板子飘回来。我们这里都是这样的,人没有了,就埋衣服。"阿梅划了一圈坟地:"都是的。好多我都认得。"
"你阿妈呢?"
"不知道。反正跟别人走了,我一生下来她就走了。我是吃鱼长大的。"
阿梅手里抓着一只海螺,淡黄。边上油油的。
"你知道我阿爸叫什么名字?阿螺。就是这个东西。"阿梅把海螺放到我耳边上:"你听听。什么响。"一种哗哗的沙沙的声音,远远的,钻耳朵。
"这是海的声音,海螺在想海。我们出海的时候,要吹它的。就会风平浪静。"
阿梅对着坟头说:"我就是要出海,拼命了,也要。"
阿梅写了决心书,生产队里又有几个女孩子跟着阿梅出海了。出海前,县里还来放了一场电影。是中央新闻电影纪录片厂拍的,一部反映女同志能干的电影。有一个广东的女电工上到高压线上带电作业,抓着高压线很豪迈的样子。阿梅说:"她太厉害了。"
阿梅没有回来。
海上风平浪静。阿梅到船尾拉着另一个女孩子小便。手滑。女孩子往下坠。阿梅推了她一把,自己掉下去了。就看着阿梅沉到浪花里去,没有一点声音。
报道组的人又来了,他们写道:阿梅在牺牲前高呼:不要管我,要抓革命促生产。阿梅的阿爷站在家门口问我:"解放军,你怕不怕出海。"
我不敢说。
"你怕不怕?"阿爷跺着脚。手里的烟杆"咣"地敲到我的帽沿上。
"怕的。"我朝阿爷看。"阿梅也怕的。"阿爷坐在门边上:"我知道的,她怕。"眼睛就一点点红起来:"难为情啊,解放军。"阿梅的衣服埋在她阿爸身边,面朝大海。阿梅是几百个回不来的渔民中,惟一的女人。听老乡说:"晚上的时候,这里都是鬼。那些回不了家的鬼,都在这里听大海哭。"
阿梅的"梅",不是梅花,是三角梅。一种开出三瓣花瓣,只能在热带生长的花。她的家门口的三角梅长得很粗很高。两种颜色:一种粉的,一种玫红的。阿梅说她喜欢玫红的。
回杭州的时候,我带了一盆三角梅。天太冷了,三角梅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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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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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 16:45
第15节:抗美:我没法死心踏地(1)
抗美:我没法死心踏地
抗美像个吉普赛女郎似的。那时候正好都在看《叶赛妮亚》和《巴黎圣母院》,男兵们给她一个外号:吉普赛。简称:老塞。
老赛上班的时候,从来不戴帽子。军帽抓在手里,头发长长的卷卷的,自然卷,还是棕色的。走起路来,一耸一耸,免子一样在肩膀上跳着。
院务处一个小当兵的没见过世面,说:"这种不是咱中国的。外国种哩。"
院务处的张助理就骂:"你妈才是外国种,你妈汉朝的时候一定是波斯过来的。"
小当兵的听不懂,说:"我是陕西人。"
张助理乐了:"西安那个地方波斯人多了去了,不过我看你怎么也是猩猩。"
小当兵的鼻子朝天,灰溜溜的。
张助理,最近老趴在窗台上看楼下的路。抗美天天从那里走,他伸着头,唉声叹气:"美人如月在云端。"张助理是正经陆军学院毕业的,有文化,一手好文章,医院的行政工作总结都是他泡制的。现在,他伸长脖子,看路上的月亮。
抗美知道楼上有人喊她月亮,她懒得抬头。
抗美,我的邻居。分宿舍到了她这儿,留单了,一个人一间。
房间除了绿军被,全白。抗美在屋里走动,就看着她的卷发在白中间晃。还有那张脸,小麦色。抗美就是雪地里的一卷麦子。
抗美是药房的,管小动物的药理实验。
动物实验室在走廊最里头。还没靠近就闻到一股味道,甜甜的,齁嗓子。一大排铁丝笼子,积木一样。小白鼠一窝窝住着,粉粉的耳朵和尾巴,一身软软的白毛,眼睛石榴籽似的。那都是刚搬进的。长住的就惨了。
抗美的事就是往小白鼠身上种肿瘤,然后天天哺食。然后一组给抗肿瘤药,一组不给药。看药起不起作用。
给药的、不给药的背上肚子上都长着小包。奇形怪状,大得走不动了,就趴,趴不住了,就赖。再后来,硬了。隔几天就会有一批小白鼠收起来,让卫生员拿到锅炉房烧了。
抗美一接手,小白鼠都土葬了。她用纸盒装好,带到后山,挖坑埋了。那块地方,没人敢去。全是肿瘤小白鼠的地盘。院务处接到抗议:"谁知道肿瘤细胞会不会跑到别的地方去?下雨的时候,说不定还流到水库里呢!"医务处主任说,很生气。医院后山外头就是水库,我们的饮用水源。
张助理就是这个时候迷上抗美了。
"你的心情我理解,动物是人类的朋友。他们为人类牺牲了。我们理应厚待,可是火葬也一样啊?"张助理就那么耸着肩,差不多是很马屁地看着抗美。
抗美不吭声,她用红绸一只只包上小白鼠。她从来不象别人那样手镊子夹,她用手。小白鼠放进盒子,然后到锅炉房,看着盒子烧光。烧锅炉的老刘师傅就陪着。
"这孩子遭罪。"他说的是小白鼠。他向抗美要了两只小白鼠给孩子玩,都成了寿星了。
抗美对我说:"每次打针都难受的不行。"
抗美用的是一毫升的注射器,那种蓝色的,平常用来注射疫苗,做皮试的。她就戴着大口罩,两只压在口罩上的眼睛眯着,注射器针头往小白鼠肚子上一捅。捅一个,小家伙就扭一下。抗美就闭一下眼。
"你不能同主任说,换一个地方干啊?"我说。
"回药房配药?打死也不回去。"药房里有人拼命追抗美。为她吃过五十片安定,差点完蛋。我记得那家伙,又是洗胃又是输液,醒过来的时候"依依"地哭。五大三粗的人,哭声就在鼻子里进出。
现在又碰上张助理了。特务一样跟踪。
"他们干嘛老盯着我?我有什么地方好啦?"抗美躺在床上。
"不知道。"我说:"可能他们就喜欢你不理他们的样子?"
"恨死了。"抗美坐起来。"我还不如看那些小白鼠呢。"
抗美会对着小白鼠说话。她藏了几只对照组的小白鼠,没种肿瘤。角落里呆着。每天喂米糖、苹果。小家伙都得了肥胖症,好玩。我下了班也跑来鼓捣这几个小胖家伙。
"你们都认识她了。噢?对不对?"抗美问小白鼠。伸出手指头点点小白鼠的头。我盯着小白鼠。它们没表情。
"它们一定是嗅出我的气味了。老鼠还能干什么?"
"胡说。它们是有记忆的,有表情的。"抗美很生气。她生气的时候,麦子就飞起来,空气里就是麦子的颜色。
范医生发现了这几只小白鼠。大喜:"嗨,这几只怎么没变化啊?"他把手伸进笼子里,揪住一只小白鼠的尾巴。拎起来,捏肚子,捏沙袋一样:"没有肿块啊。"范医生抓走了几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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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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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 16:46
第16节:抗美:我没法死心踏地(2)
抗美跟在后头:"你想干什么?"
"解剖啊,看看里面有没有变化。这是好事啊,你是不是用了大蒜注射液了?"医院里的肿瘤攻关小组正忙着同药房一起做实验,用大蒜注射液杀癌细胞。
范医生把小白鼠放在实验室的大板上,劈里叭啦,套上手套。一剪子下去。小白鼠开膛破肚,没有肿块。
范医生一丢剪刀。血乎乎的手指头地小白鼠肚子里绕来绕去。嗨地叫起来:"好啊,看来管用啊。还得多做几个对照组。"朝肿瘤科跑得急。
抗美哇地一声,蹲在外头吐了。她站不起来,头发上全是眼泪。
张助理鬼一样浮出来了。两手夹着抗美的腰。
"你干什么?你干嘛?"抗美跪着,头发拖把一样在地上乱拖一气。
"我们别在这里,影响不好。我们外头说话。你是个军人,要注意影响。"张助理说。抱着抗美。脸上幸福死了。
抗美就赖在张助理肩膀上。像件披在张助理身上的衣服。
抗美结婚了,电闪雷鸣啊。从小白鼠上手术台到结婚,一个月不到。全院的男兵们,已婚和未婚的。洪水一样怒起来。
"这个狗日的,鬼心眼多啊。"药房主任长吁短叹:"那么冷的一个人,一把就让人捞走了。"
"作风肯定不好。"范医生说:"一定是纸包不住火了。这个张助理。闷老虎会咬人啊。"
"你有病啊?"我问抗美:"凭什么啊。"我在抗美的屋子里乱窜。气不过,鞋子在她的白墙划了好几道:"让你结婚去,狗爪子伸那么长。王八蛋。"
"你骂谁?"抗美躺着问。
"骂你老头。"
"骂好了,我不心疼。"她笑起来。从宣布结婚到现在,抗美还没笑过呢。
抗美把头发剪了,落了一地的麦穗。留下的短发帽子一扣都看不到了。张助理跟在后头嘀咕:"照了相再剪嘛。"他特意找军区文化部的同学要了一卷彩胶。那时候,彩胶差不多就是珍稀物种了。"哪都找不到你这样的秀发啊。"
恶心啊。还"秀发啊"。我都要吐了,完了。我们最美丽的麦田让日本鬼子烧了。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宁。她很愤怒地看着我:"你就不该让姓范的把小白鼠弄走。"宁伤心地说:"我一想到抗美跟这种狗人躺在一张床上就受不了。气死我了,搞不好没多久还要给她接产呢。"
总的感觉就是部落里最美丽的酋长让别人抢了。
抗美回来了,发了喜糖。一间宿舍里一包,每包十颗。头发还是塞在帽子里。从家里走到动物实验室,从来没看到张助理同她在一起。
风声是从药房主任那里传出来的。
张助理同别人说:"这个女人冷得象冰一样,碰碰都不行。"说这话的时候,他鼻青脸肿的。
"她打你啦?"药房主任说。
"打是轻的,她一看到我就说胡话。我吓得啥也干不成。"
"啥叫啥也干不成。"
"那还有啥?"
药房主任大悟。捶胸跺足:"中看不中用啊。"谁中看?谁不中用?不知道。
我蹲在实验室。磨叽了好久。哼哼着:"你怎么啦?"
"什么怎么啦?"抗美头都不抬。
"他们都在说你呢。"
"说好了,我早知道了,讨厌。你走开点,别妨碍我。"
我连老鼠都不是了,灰灰地往外蹭。
"你知道什么?"抗美在后头说:"他一碰我,我就看到小白鼠肚子里的东西。"
抗美头顶着铁笼子哇哇地哭:"我没法死心踏地爱一个人啊。"那些胖胖的小家伙都站起来了,哭丧脸看着抗美。
抗美是爸爸赴朝作战之前生的,她的弟弟是停战协议签下的时候生的,叫援朝。
抗美的爸爸第一眼看到张助理的时候就说了:"你这小子。"没有下文。不知道啥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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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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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 16:47
第17节:抗美的第二个故事--听天由命(1)
抗美的第二个故事--听天由命
抗美的故事是两个人的故事,当然有文学成份。我原不想写下去,是有一点顾忌。因为,结局不怎么好。
张助理把抗美抱出动物实验室,抗美就那么可怜巴巴地趴在他身上。
张助理说:"咱们把它们埋了。"他手里血糊糊地抓着几只小白鼠。
"肚子都张着呢。"抗美说。
张助理找了手术室的林,两人穿针引线,把这几个小家伙缝了。总算是落了个全尸,老刘师傅帮着火葬了。
整个过程,抗美像个木头。除了哭,啥不会。
晚上,张助理找到抗美。站在窗外说:"你一个人怎么过呢?连个伴都没有。我跟你作个伴。"
抗美还是哭。
张助理又说:"你要不干就算了,哭得人难受。"就走了。
药房主任找到抗美说:"你看全院就张助理对你最关心了,你还摆什么架子啊?个人问题早晚要解决的,对不对?人家是大学生呢。"
两人结婚去了,全院地震一样。
抗美和张助理的房子在家属区,从来没人听到里面有什么响动。屋子里好像只有空气。
张助理对药房主主任说:"我这个男人不行,没用。"
药房主任就叹气:"我把你害了。"
张助理就眼睛红红的:"我就是太浪漫了,过日子不是这么回事。"
抗美对我说:"我就是没法死心踏地啊。我老是看到那些血糊的小家伙。他一靠近我,我就看到。"
抗美的声音凉凉的贴着我的背,我的背都发麻了。
宁问抗美:"你真的什么也没做啊?我以为你怀孕了才急着结婚呢。"宁当然有资格了,她是标准的贤妻良母,宝宝都好几个月了。
这才知道,抗美只要张助理靠近,就小声说:"它们的肚子里全是血,我害怕,你别碰它们。"眼睛就瞪着张助理的后背,张助理就朝后看。再看抗美,一脸惊恐。
"你让我有什么办法?我快吓出病了。"张助理对药房主任说。
抗美找到了门诊主任,说:"我想开一些安定。"
主任眼都直了:"你这是干什么?别想不开啊。都是当兵的,有话直说好了。别这么神叨叨的啊。"
抗美说:"你放心,我不会干傻事的,我就开两片。"
只是催眠剂量。
晚上。抗美睡得死人一样,张助理总算做了丈夫。
上班的时候,他心事重重的。后来听人说,张助理对抗美说:"你可别怨我啊。"抗美不吭声。
抗美的肚子一天天高起来,脸上一边一个妊娠斑。短发还是塞在帽子里。
张助理做了好几坛子泡菜,四川人,天生的厨子。整天看着张助理摸黑出门上市区买菜,破永久车咔咔乱响地窜出大门。半个小时后,车屁股后头一篮菜,五花八门,每天就看着他跑进跑出。家门从来不开。说是怕外头的声音吵了抗美休息。厨房永远是张助理的地盘。走哪,身上就是一股油烟味。
"这个老子不好当啊。"他幸福地到处说:"我们抗美口味可挑了。"到后来。老家的娘也来了,门口挑出了一大排腌货,太阳底下,风一吹,晃来晃去。狗老是在下头发痴。
作者:
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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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抗美的第二个故事--听天由命(2)
除了做围产期检查。抗美几乎不同别人说话。
我实地是忍不住了:"你这人是不是有一点抑郁症啊?"
她从检查床上会起来,边穿裤子边扭着身子说:"你才抑郁呢?都这样了。我还说什么?"
宁对我说:"这个人就不该成家。她对谁都不关心。"说这话的时候,宁抱着她的宝宝:"张助理苦头在后头呢。"
抗美生了。惊天动地。头直往墙上撞。
张助理坐在走廊里,一脸死色:"女人生孩子就这么苦啊?"
他娘抱着张助理说:"女人都这样,叫就没事,不叫就有事了。"
张助理就绷着脸听抗美叫:不叫,一身汗;叫,一脸汗。最后,抱着娘说:"我们不生了行不行?"
娘说:"这是瓜熟蒂落的事情嘛。"四川话说起来,唱戏一样。
孩子出来了,呱呱叫着。小鸭子似地,一个女婴。
抗美对我说:"叫他进来。"
张助理软软地走进来。
张助理伸出手去,给抗美理头发,头发全湿了。
张助理的脸被抗美打了一巴掌。
抗美出月子了,人胖了一大圈。从来没看到她抱小孩子,孩子总是张助理抱着。有太阳的日子里,张助理抱着宝宝晒太阳,张助理娘抱着脸盆晒尿布,抗美坐在太阳下,眼迷着。
张助理好长时间里对碰到的人说:"我头疼。"
大家都说:"是啊。"那是。碰上这样的老婆,头不疼不是男人了。
张助理头疼得不行了,跑到内科看病。主任说:"你为什么歪着头?"
张助理说:"我不是要歪,疼得不行,歪着舒服一点。"
主任说:"你拍个片子吧。"那时还没有核磁共振呢。
张助理的脑袋里有一块阴影。
张助理到了上海长征医院做手术,抗美陪着。
手术只做了一半。有一小块肿瘤拿不出来。在下丘脑。(后来我想,如果有珈玛刀,哪还会有后头的事情呢?)下丘脑是人体主管生命的中枢。呼吸心跳都在那里管着,轻易不能碰的啊。
张助理在轮椅里坐了半年,每天就看着抗美。抗美给他洗脸、洗脚、喂饭、喂水、换尿布、换衣服。他老是流口水,话也说不清。噜噜的。抗美就说:"我听得懂,你别说了,我知道。"
抗美手脚麻利。每天看着她天黑着就出门,骑着破永久车。回来的时候,车屁股后头的篮子里总的一条鱼。抗美说:"我们老张喜欢吃鱼。"
张助理咽不下多少鱼了,他的肿瘤转移到肺和肝了。他浑身疼。夜里总是叫个不停,止痛针也不管用了。
抗美就坐在一边,用手巾给张助理擦汗:"你不舒服就叫好了。我不怕。"
张助理就伸手摸抗美。
抗美让他的手在自己手上磨着,张助理的手干干的只留着皮的骨头了。张助理的脚亮亮的包着一层水,他全身衰竭了。
张助理装进了一个盒子里,一张上了彩的照片,是结婚照。抗美把它剪了,放在盒子上。
我和宁去看抗美。张助理的娘缩在墙边上。很小声地说:"我的娃娃,我的娃娃。"脸上干干的,她叫张助理是"娃娃"。
抗美看着盒子说:"他真的很疼我的。"
抗美抱着宝宝,看着我:"她很像爸爸。"
宝宝像张助理,白白胖胖的,一头黑发。想到张助理那时说:"头发要是像妈多好啊。"
女人都虚荣。虚荣心是造物主给女人特意送的礼物。女人一虚荣,世界就美丽。因为虚荣,她们必须处处留心,尽量让自己与众不同,所以才会有了一个让人心旷神怡的天下。所以男人中才会涌现出那么好的服装设计师、造型师、调酒师、钢琴师、大厨师等等,反正让女人们享尽虚荣带来的快乐。
我们那个时代的虚荣本质上是与现在一样的。只不过形式上小心谨慎多了。革命竟然就革不掉女人的虚荣,那就别指望其它力量可以办到了。不过,我一直不认为女人虚荣是什么不好的品质。有的时候,她们的虚荣让人觉得世事无常,五彩缤纷,而且很可爱。当然也有让人掉泪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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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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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山村美女(1)
山村美女
一九七一年冬,九一三事件后,后勤说要到基层去招女兵,别老是盯着城市兵和干部子弟。所里通知我和护士长跟着于医生参加军区的接兵组,一块到江西去接新兵。
我刚服役期满,有这样的出差机会,全体女兵都眼馋了。
所长说:"让这家伙去接兵,是因为她能喝酒。"
喝酒是因为司务长得了皮肤病,他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一个方子,用高梁当引子。一大碗。大夏天的,太渴。我到伙房找水,看到了那只碗。我喝了,觉得水的味道不正,有点辣。没什么其它的感觉。司务长回来看到碗空了,大骂:"哪个免崽子,喝了老子的高梁。"别人告诉他看到我喝了一碗水。他冲到生产组。我正同肖班长他们一起翻地瓜藤,一通臭骂。
"你找死啊你!那是我泡药的高梁!"
所长知道了。高兴。"八一节"就带着我同别人干杯。百战百胜。敌军基本上就是没正面冲突就垮了。
接兵就得同当地的人武干部拼酒,才能把自己看中的兵带走。这跟老规定似的。于医生不会喝,护士长只能来一点。接兵的组长说,你们得弄一个会喝的,还得是女兵。整死他个狗娘养的。
到了江西。那地方出四特酒,我一个人十八杯,(半两一杯)。县武装部长和政委被喝翻了。一个躺在桌子下头,一个被两人架着哭泣走了。晚上我的肚子疼得不行,拉血。护士长把我送到县医院,酒精过敏引起的肠粘膜剥离,差点穿孔。小命差点丢在江西老区了。从此与酒无缘。
于医生告诉我,人武部同意我们带走中央五七干校的两个女孩子当兵。但是得带一个公社干部的女孩子。公社人武部长赶来了。说:"我们公社的干部子弟就是莲最好了。莲的妈妈是妇女主任。"
我们才知道,莲在的那个生产大队,红军的时候扩红走的人最多,基本上都死在长征路了。解放后,送的兵越来越少,兵源不合格,因为近亲结婚的人很多。
我看到了莲。她是惟一推荐的女兵人选。漂亮。尖尖的下巴。眼睛大得可以看到天空的倒影。人武部长告诉我们:她姐姐是县里采茶剧团的主角,演李铁梅。
新兵来得太少。组成一个新兵班。我带她们。
莲老是跟不上趟。早操最晚一个到,总是集合完了听到她在外头喊:"报告。"
生产组劳动挑水浇地。她不会挑担子。五七干校的那两个兵行。扁担不离肩,左边桶下了水池一晃,提上来一桶。右边一晃,又是一桶。站直了身子,小碎步迈着,扎实。
莲对我说:"我从来不挑水的。我家里有三个哥哥挑水。我们公社的干部子弟都不干活的。"
五七干校来的那两个新兵就笑。
莲不高兴了:"她们笑什么?她们都是走资派的子女。我要同他们划清界线。"
我们那个时候,父亲是红军的、长征的,将军的,漫山遍野。谁都得给我好好表现。表现不好照样走人,退伍。不稀罕。碰上莲这样的高干子弟,所长都不能说什么。"天真。"所长说:"好好培养,贫下中农的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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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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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山村美女(2)
生产组在海边,风大。我们都吹得像渔民,黑得自己都讨厌自己了。莲吹不黑。小脸吹得又红又白。让人眼红。她老是对着水田照镜子:"班长,什么时候让我到镇里照张相啊。"
莲到了镇里照相馆照了一张一寸照片。很灿烂。一星期后,女兵们在照相馆的大橱窗里看到了莲的照片。放大的。足足有解放军画报那么大。莲去了小镇照相馆讨,人家说:"拿五块钱来。"我看了。对照相馆的人说:"你等着。"
我和莲到了政治处打了一张证明:XXX同志系我部野战二所内科战士。中国人民解放军XXX野战医院政治处。
我们拿回了照片。莲把照片挂在墙上。照片上了颜色了。军装涂成了鸡尿黄,脸蛋抹得红红的。嘴也是。
女兵们都笑。特别是那些大城市来的兵。莲问我:"她们为什么笑我?"我说:"你把照片收起来了。我就告诉你。"
莲把照片抱在怀里。
"她们都是从北京上海来的。好照片见得多了。笑你不是很正常吗?"
"她们没有我好看。"
我说:"那肯定的。你最好看了。"
莲戴军帽总是往后扣在后脑勺上,前面留着厚厚的刘海。两只小辫子按内务条令不过肩。我们几个老兵戴帽子就扣在头上,不留刘海。特别是我,老远看男女不分。
让司务长说起来,这个小老表妹子,漂亮得狠。
新兵班结束。莲到了内科当卫生员。她有什么事都找我。一口一个班长。
"班长,她们都瞧不起人。"莲说:"你们城里人都穿奶罩。就瞧不起人。"
我大笑。莲比我还大二岁,就是不戴胸罩。早上跑操的时候,胸前抖得厉害。男兵老是看,她自己还不觉得。
星期天请了假,带莲上小镇子里买胸罩。小镇没有,只能跨过现在被评为文化遗产的五里桥去另一个大点的镇子。找了一个女营业员,买了两个八十五公分的。回来一戴正好。
莲朋友很少,除了我就是同她一起参军的北京兵。晚饭后,我们就到后山的金钱松林里散步。她会倒着走在我们前头对我们说:"想不想听我唱歌?我好会唱的。"
于是就唱。
"井岗山上哟荷嘿太阳红罗哎,太阳就是毛泽东哎。"
"五彩云霞空中飘,红军从咱家乡过。"
她唱歌带着一点小嗓,可以听到一丝气从她的嗓子里窜出来,声音就变得很柔软。从高高的金钱松林里冒出来,整个后山都是她的世界了。
可是,莲在病房不愿意伺候病人,怕。
卫生员是干什么的?端尿端屎、扫地洗痰盂、送饭送菜、给病人洗脸洗澡。多了。就是给病人当保姆。不想干?请走。
"班长,那些病人好脏哦。吃不消的。"莲说。
"吃不消也要吃啊。你想不想去军校读书啊?"
"想是想,就是怕。"
"怕也要干。就当是你亲妈。"
"我妈妈从来不叫我干这种丢人的事情。"
终于有一天,莲把一个伤员的便盆打翻了,不去替病人收拾,自己蹲在地上吐起来。
所长说,不行就退伍吧。
后勤的一位首长说话了:"毛主席说,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贫下中农的后代要重点培养。不适合当卫生员就送军校去学护士。"
莲走了。
我还在病房当我的卫生员。她对我说:"班长。你要好好表现。也去读书。"
再看到莲是我从军校回去到医院。莲告诉我,她提干了,一个月五十四块五。她戴了一块上海表,穿了一件淡黄的的确良衬衣。我在学校也提干了,就是不敢穿的确良,怕别人说自己搞特殊化,照旧是发的棉布衬衫。手表也不敢戴,放在抽屉里。那是一块越战军用侦察手表,黑色,有方位刻度,夜光。防四十米深水。莲看到了。说不好看。还是上海表洋气。她的被子也换了,托人从杭州买了一条红的绸缎被面。我还是军用被子。我喜欢那种绿色。
虫工木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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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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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山村美女(3)
因为看书,晚上我喜欢冲咖啡喝。莲看到了。她很不理解我为什么要喝这种东西。我说:"提神。小时候就喝。"
"什么样的人喝呢?"
我开玩笑说:"资产阶级。"
莲同别人说:"资产阶级喝咖啡有什么意思,中药一样的东西。"
她的话被别当成了笑话。
周末的时候,女兵们常常在一起做饭。莲老是被别人排挤在外。干校的那两个女兵对我说:"我们在江西的时候,人家真是对我们好。"
于是,莲成了我们的饭友。她不会做菜。我老是炒一大盆红辣椒给她,莲就笑。眼睛还是清清的可以看到天空的倒影。
莲突然间就买了好几只锅子。我发现她常常在中饭过后很久,到食堂去买上一锅饭,往后门走。
我问莲。莲总是不肯说。问急了,她说:"说了,你们城市兵会看不起我的。"
"向毛主席保证。"
她带我去了后门,那里有一个老人和一个男孩子。看到莲,他们都站起来了。看到我,他们又挤到一起。
老头掏出一张纸对我说:"我们有证明的。"
我没问什么啊?
纸上写着的大概意思是:XXX系我生产队贫农,因生活困难,外出讨饭。"外出讨饭"几个字我绝不会忘记。
"你们好回去了。不要老是在这里,现在不是包产到户了吗?"莲对他们说。"再不回去,我不送饭了。"
回来的路上,莲告诉我,那两个人是她无意中看到的。太可怜了。就买饭给他们吃。
"以后怎么办呢?"她问我。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那两个人不再来了。
莲老是对我说:"你们城市兵看不起我们农村兵。"
我怎么解释都没有用。她努力把自己打扮起来,什么衣服穿到她的身上都好看。真的。从外表上,她同城市兵没什么两样。可是她还是说那句话。听得我都烦了。
莲是医院里第一个穿高跟鞋的女兵。从上海买的。第一个有两个喇叭录音机的人。她唱的《小城故事》和邓丽君好有一拼,至少男兵们看她的眼神都不对。莲找了一个对象,军里的参谋。
可是莲出事了。病房里是不允许穿高跟鞋的,我们都是穿解放鞋和布鞋。这样不影响病人。莲不干,她嗒嗒嗒地走。挺着胸。出事的时候,我正好走进病房走廊,她正面过来。她滑倒了。水磨石的地板多滑啊,卫生员又刚擦过地。
她就那么一下子撞到了地上。治疗盘里的针管飞了一地。我像是看到了慢动作,一个剪影慢慢地倒下来。
莲是飞快地撞到地面的。我们都喊了一声,以为她会站起来。
她没有站起来。莲脑干损伤。
手术做了好几个小时。莲出来的时候,头发没有了,包着厚厚的敷料。
她上了呼吸机。脑干是主管人的心跳呼吸系统的中枢,损伤是致命的,有的人可能一辈子就那么躺着,有的人很快就失去一切生命体征。
莲除了没有自主呼吸,其它生命体征都是正常的。
我站在莲边上问:"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她的眼睛微睁着没有反应。
想到了莲那个时候对我说:"想不想听我唱歌,我唱歌很好听哦。"
眼睛酸酸的。两个北京兵也来了。我们就那么站着。听着呼吸机的丝丝声。
莲的未婚夫来了。一个很结实的男军人。他站着,摸着莲的手,不住地抖。
我们看到莲的眼睫毛抖起来,眼角慢慢地沁出一点泪。
我们都被泪骗了。莲的病情一下子恶化了。她出现了继发性的颅内出血。
心跳很快就没有了。呼吸机的工作变得毫无意义。两天后,莲不再有任何生命体征了。
我们收拾莲的东西。我看到了她的那张从照相馆拿回的照片。那年她才十九岁。很多不太同她来往的女兵突然就想到了莲过去的样子。真美的一个小女兵。
莲是我叫她的。她的名字一当兵就改了。叫志军。在家叫莲花。
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好事情。干活、做家务、聚会、吵架、高兴、哭。那是因为你有生命。至于死,谁都躲不了。不知道了,还痛苦什么?
怕死,是另外一回事。谁敢轻易说自己对死无所谓?对死,有的人有一种傲慢的态度。可是,傲慢和害怕,可以是一对亲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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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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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寻找有尊严的死(1)
寻找有尊严的死
因为一次感冒,我住了院,竟然是心肌炎。
那一年很多人得这个病,对它的恐慌不在今天的禽流感之下。我就处理过一个二十岁的空军小战士。发烧住院,一周后一切正常,闹着要出院。办好了手续,小伙子拿着自己的一只网兜,连蹦带跳地窜过病房走廊,就听到一声"咣当",他栽在了走廊里。什么都没有了,猝死,死于病毒性心肌炎。这是一个常发于青年人的疾病。为了保证治疗,我被转到了上级医院。
在那儿我认识了萍。
萍是一个系统性红斑狼疮患者。我和她隔一张床。
看到我的床靠窗,她眼盯着窗外说:"所有的特权都会在每一个受益者身上放大到极致。所以我们要反对资产阶级特权。"
身为医生,病人见的多了。我躺在床上看她,怪啊,我怎么就没看到红斑狼疮病人常见的典型蝴蝶斑?
想到内科学上的那张红斑狼疮患者的照片,一脸麻木,鼻子两边大大的两块斑,像两只蝴蝶翅膀。这张照片成为班里的很多男兵嘲笑女兵的工具。因为红斑狼疮这种胶原性疾病多见于青年女性。它是累及全身的不明原因的疾病,严重的会引起内脏病变。
萍的脸白里透红,她的鼻子长得特别直,不像黄种人常常会有鼻中隔歪曲的遗憾。
我们的解剖教官曾经对我们说过,世界上只有印地安人的鼻子是正的。因为他们的婴儿从来就不准侧卧,只能正卧。所以他们的鼻中隔不受地心引力的影响。"一个人漂不漂亮,鼻子占了一半。"教官说这话的时候,我们都在笑。因为他长了一只歪曲明显的鹰勾鼻。
现在我终于在黄种人中找到了一个鼻中隔端正的人!
萍的最大本事就是挖苦人。
胶原疾病是一种发病机制不明的疾病,临床上只能是对症治疗,常规用的是激素。激素治疗又是一种特别会让人变形的治疗,比方说服用一个疗程的药物后,有的人就会出现"满月脸、水牛背、多毛症"。
看看内科的那些用激素的病人,一个个鼓着脸,有的小孩子下巴飘着软软的黄黄的细毛。这种形象落在女人身上是很糟蹋人的。
同病房有个叫素华的病人,据说她曾经是一个苗条清秀的女人,几个疗程下来已经是面目全非。常常对着镜子长吁短叹。
萍就说:"一切矛盾中,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内因是起关键作用。你早晚就会是这个样子。与其将来痛苦不如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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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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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寻找有尊严的死(2)
好端端地让素华一场掩面大哭。萍只是冷笑。
对我,她也不客气。
"前段时间我们病房里死了好几个心肌炎的病人。"她抱着一本书说:"你觉得你会步他们的后尘吗?"
我说:"我不知道,通常都是猝死,所以不会太痛苦吧?"
她照常冷笑。
实在是受不了啦,我跑到医生办公室找到同学,说:"你把萍的病例给我看一下。"按规则,病人无权看病历,这是医疗档案,可谁让我是医生,而且还是同学。
萍的病历让我惊心动魄。她是军区通信连的一个排长,也是一个老病号了,尽管在她的体表看不出什么很典型的红斑狼疮,但她的肾脏已经受到了损害,她的血生化很不正常,她还做过脊柱穿刺,现在她正在服用环磷酰安。这是一种免疫抑制药,我们也用在癌症病人身上。
"我们打算给她上强的松,可是她不同意。"同学说。
我不再对她的冷嘲热讽反感。我反而对她异常感兴趣,我不知道我这种好奇心是不是一种缺德。她喜欢读书,几乎对拿到手的每种书都感兴趣。这几天她看的是药物学。她突然问我:
"我这种病用了强的松是不是会引起继发性感染?"
"不是继发性,是撤退性感染。也就是说停药的过程要缓缓的,一点点减量,不能一下子停了。否则会发生感染。"
"会死吗?"
"任何疾病都可能会死。"
她沉默了。素华在那一边大声抽鼻子。萍突然大怒:"你这个人真让人讨厌!"
萍搓着手,我发现她的双手发白,是那种末梢循环不好的发白,而且有一点肿胀。
"你在看我的手。我知道你是医生。你在研究我。"她冷笑说。萍冷笑起来异常漂亮,用现在的说法叫做凄美。
晚上,我觉得眼前有一个东西,猛地睁眼,萍站在我床前,弯着腰看我。月光映在她的白脸和病号服上,惨淡得很。
我想坐起来,她按住我说:"你胆子真大。听说盯着睡着的人,那个人会被盯醒的。"
她坐在我床边,抓住我的手,她的手真够凉的。
"免疫抑制药是不是会影响性欲?"她问。
"不会吧?"我还是个女光棍,又没吃过这种药,怎么知道。"听说是不会,不过也有人吃的时间长了会影响生育。"我想到了我们科里的那些用环磷酰安的病人。没人会问这样的事情。
"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月经了。"她说:"这是不是药物引起的闭经?"
这家伙神了,药物学我在学校里考了九十五分。她只会比我高。环磷酰安是会引起卵巢功能抑制的。"可是你不能停药啊。"我说:"要不然你试着上强的松?"
半夜里进行这样的对话,真的是郁闷啊。
"你说我会像她那样吗?那种形象我是死都不会接受的。"
可是,她很快就开始脱发了,每天她都很小心地梳头,真的是"惜毛如金"。持续消瘦,吃不下饭。免疫抑制药本来就是会让病人反胃的。这是因为药物干扰胃肠细胞分裂和修复而引起的恶心、呕吐。
我倒是病情日见好转,吃得香睡得着,每天还顶着星星去长跑。那天晚上的交谈并没有让我们变得亲近,她反而尽量避免同我单独呆在病房里。
我出院了。也许我再也不会遇到这个人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放不下心来。
我一直相信有一种东西是会捉弄人的,这种东西不是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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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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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寻找有尊严的死(3)
冬天的时候,门诊送来一个病人。是萍。
她的样子很糟糕。
门诊病历上写着:神情抑郁、持续低烧、腹泻、排尿困难、头痛、伴有幻听。
站在她面前,我想笑一下,没笑出来。我说:"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
"我想到了。你住院时,一听说你的单位我就想到了。"她说,脸上是两块高出皮肤的红斑。头发已经稀少得像一个老太太。
当年,在我查到的资料里显示:系统性红斑狼疮是无法治愈的。死亡率很高。
我知道了她在我出院没多久也出院了,她的出院证上写着:病人坚决要求出院。
她回到了她的老家,一个福建北部山区的小山村。这个小山村离我们院大约是一百里路。汽车是到不了那个村子的。她开始自己治疗,用的是强的松。药是她的家人到县医院去买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就停止了用药。然后就是感染,一切都如同那天晚上她问的那些话。
病在一点点地抽丝一样抽走了萍的活力。
"我是不是很快就会死的?"她问我。
我不想骗她。可是记得有一个名人说过:有的时候在病人面前善意的欺骗是可以原谅的。
"你不会骗我是吧?"她说:"想同你说个事情。想听吗?"
我点点头,坐下来。
"我很恨一个人。我恨我妈妈。我从小被她送到乡下奶奶家里养,上小学了才回到她身边。她总是找机会打我。有一次她生煤球炉把火钳烧得很烫让我去拿,我的手被烫焦了。"
她伸出左手给我看:"我是左撇子,她讨厌。我一直希望她死。后来我找到了机会,我把卫生所发的老鼠药放到稀饭里,可是后来我还是倒掉了,我怕爸爸和弟妹也死。我好后悔啊。"
"我和我们的指导员好。你知道吧?他有一个乡下老婆,很难看。我和他什么事情都做过了。我喜欢他睡觉的样子。我知道他不会娶我的。我好后悔啊。"
"为什么死的是我呢?"
这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整个抢救是残忍的。这完全就是做给那些站在病房外的人看的。
当护士把萍身上所有的管子拔出来的时候,她真是遍体鳞伤。
病房外有一个女人大声哭起来了。这是她的妈妈,眉清目秀。我走过去对她喝道:
"不要在病房里哭!影响其他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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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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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记忆中的格格奶(1)
第二部分:艰难的时世
现在想起来,1966年的夏天好像就没有过。我天天穿着长袖,怕挨打也怕看别人挨打。那个时候,我看到了太多的不能忘记的事情。每一次出门,妈妈都让我在手腕上扎一条手绢,怕被别人打破了头好包一下。还有就是穿胶鞋,这样跑起来快一点。
但是,人性真是残忍,我也一样,还是很想看。很多小孩子就是这么看着学会打人的,下手真狠。我只是不敢打。只干过一件事,把墨水倒到一个阿姨的脸上。到现在也不能原谅自己,因为她已经没机会听我的忏悔了。最近的一个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格拉斯写了一部书,《剥洋葱》。生活就是这样,常常因为剥开了一颗洋葱,受不了,就会流泪。名人可以在各种场合炒自己,写名人的人也跟着出名。小人物呢?
我用这样的方式纪念我认识的小人物。有的人不高兴了,这也好。火葬是让一个人的肉体完全离开的方式。我用我的火葬场让那些可恶的年代远离我们,让我的小人物们像凤凰一样重生。
记忆中的格格奶奶
我们学校是大清光绪年就有的。是最早的学习西学的中学堂之一。上中学的时候,我是从五年级直接升上的,那年我不到十一周岁。
学校门口有两棵巨大的樟树。进校要爬坡,坡上还有两棵巨大的樟树,里面有洞,可以钻进去好几个人。学校的教学区和宿舍分在山坡的两边,都围着围墙。宿舍区的大门上弧形的图案,是西洋雕塑,清代留下的。
在这个画面下面有一个小摊子,坐在小摊子后面的是一个老奶奶。
老奶奶穿着蓝褂子,大襟的,领子很高,上面围着绣了一圈小花。老奶奶的头发梳得很亮,一丝不乱,拢在后头,有一根红线绕在中间,然后穿一把银钗子。银钗子很漂亮,上面有鸟还衔着链子。之所以知道是银的,是因为我有一天终于忍不住摸了一下。她笑起来说:"好看啊?"
"好看。"我又摸了一下。
"银的。"她把我摸歪的银钗扶正。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银,过去都是听说。
学校带我们去参观一个地主庄园:墙有几丈高,看得头晕。地主家里有一个晒金台,专门晒银子的。老百姓说当年的一个人不知怎么就进了这个地方,看到那么多的银子,一下子就疯了。见人就是一句话:"没服。"(当地话,意思是不服气。)这事成了阶级教育的生动事例。我们都喊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回到学校还要写心得体会,我写了:我坚决不会要地主的银子。
"地主有很多银子的。"我想起那个庄园。
奶奶不说话了,忙她的小摊。
小摊是卖零食的:一个小小的木柜,盖着一个玻璃罩,里面有很多格子,格子里放着洋桃片、咸橄榄、蜜杨梅、山楂片、糖球、还有一小包一小包的爆米花。运气好的话,米花里还有铁皮小剪刀可以玩。这些东西,一分钱到三分钱。我把妈妈给我买铅笔的钱省下来买这些好吃的。
只要有同学走过去,奶奶就会站起来,笑咪咪的。她站得急的时候,身子会晃一晃。因为奶奶是小脚。
奶奶的小脚只有我的铅笔盒一半大。白的袜子,鞋帮是尖的,总是蓝颜色。上面绣着花,荷花最多。有的花我不认识。熟了,我就会问奶奶。
"这是牡丹、这是桂花、这是凤仙,凤仙加了明矾可以染指甲。"
第二天,我去买桃片。奶奶拿出一个百雀羚的香油盒,打开,里面是一团红红的东西。她说:"这是凤仙花,我给你染。"
我的手指尖慢慢红起来了,漂亮得要死。回家路上都不敢碰衣服,就这么扎着手往家里走。
妈妈看到了,说:"你怎么回事。"
我伸出手:"奶奶给我染的。"
妈妈听了,叹口气:"你不知道她住在我们后面?"
写周记的时候,我用了"喜出望外"形容我的心情,老师在下面还打了红圈,这是好词好句的标记。
奶奶就住在我们机关外的一幢老房子里面,门朝南开,老是关着。墙边上有一块石碑写着:泰山石敢当、金界。我得绕一大圈才能进去。
第一次进去,觉得院子里很凉。一个大大的天井,四边是刻着图案的石条。正中的大堂里全是花格子,两边厢房也是花格子。现在想起来,至少是清康熙爷时代的文物,还不得让文物贩子二十四小时惦记着?
天井里有两口大水缸,我要踮着脚才能看到里面的东西,金鱼。
作者:
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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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 16:52
第26节:记忆中的格格奶(2)
进天井要经过两道门,然后就是一个壁照,写着一个福字。贴着福字的是一大堆的花草,我一盆都不认得。
中堂的条案上面有一个香炉,一个圆桌。还有一个可以走出小人的钟。
奶奶告诉我这是八仙桌,明代的。对明代,我没有任何感觉,我问她:是十三陵宫殿的那个明代吗?我看过这个电影。
奶奶做着绣花,听到我说这样的话,又笑起来。她的牙很白,整整齐齐的。奶奶的花绣得很好。绣花厂老是有人找她,请她绣一个样品,大家学着绣。奶奶除了摆小摊就是绣花了。
奶奶绣花绷很大,有半张床那么大。她就趴在上面,戴着老花镜。太阳从天井外头照进来,照在绣花绷上。太阳动了位置,她就移一下绣花绷。奶奶家里有两个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也很老。他们就帮着奶奶移。后为我知道,他们是奶奶家里的佣人,在奶奶家里很多年了,解放以前就在了。
我回家把看到的告诉妈妈。妈妈说:"她一定是格格。"
"格格是什么东西?"
"格格就是小姐,可以到宫里去的。"
我听不懂,等我懂的时候,我已经不能看到那些演格格的人了,不敢看,怕丢人。
"你怎么知道奶奶是格格?"
"你看她的鞋子就知道了。"
我跑到奶奶家,我对她说:"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鞋子?"
奶奶趴在绣花绷上,听到我的话,很吃惊。她低头看自己的脚。那个老女人走过来推我:"小东西不懂事,谁叫你来问的?"还说了一些话,我听不懂,一定是很不中听的。
奶奶把她的脚伸到我跟前,我蹲下来,很仔细地看。我看到了奶奶的鞋底心有一块小木块。奶奶走路的时候,整个人是踩在这块木块上的,太了不起了,奶奶每天是在表演杂技啊。街上包小脚的奶奶那个时候还是常常见到的,可是我没见过鞋底心放木块的。
"这样走路,人就摇摇摆摆。风吹花骨朵的时候,花骨朵就是摇摇摆摆的。"奶奶还是笑。她好像从来就是笑着。
"我教你绣花,好不好?"
我当然乐意,每天晚上就到她这里来,那个时候好像没什么功课,在学校里就做完了。
灯挂在头上,黄黄的一圈落在正厅里。奶奶拿一个小花绷,把一块白色的手绢绷在上面。她不用描花样,针到了样子就到了。我到现在还记得她在灯下穿针的样子,一根线劈两根,放在嘴里抿抿,举起来,对着电灯,一下子就穿过去了。像是从光芒中间穿过一样,针和线都闪着彩。
后来,我在医院帮那些急猴猴地想嫁出的人绣枕套,飞针走钱,端得好功夫。全是格格奶奶真传。
我开始叫她格格奶奶,最让我入迷的不是格格奶奶的绣花功夫。
入迷的是做糖球。
那个老男人把一大堆从乡下买来的土糖熬成透明的琥珀一样亮的糖浆,半冷的时候用棒子搅啊搅,然后套到一根木棍上,然后像拉面线一样拉,一遍遍地拉。呼呼的响。最后就摔到面板上,搓成一条细细的糖棒。
格格奶奶拿着大剪刀,喀喀喀喀,一刀一颗糖块。再放上炒熟的米粉。格格奶奶的功夫就出来了。她把糖块放在一只大大的竹匾里,不停地晃啊摇啊。天井里就是哗哗的声音,跟下雨一样。
糖块变成了糖球,她把它们装到一只大的玻璃缸里。那缸子我还记得有一个铁盖,上面有一个骑车的外国人。自行车前轮小后轮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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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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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记忆中的格格奶(3)
第二天,糖块就摆在小摊上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成了不花钱的客人了。有时我会炫耀自己,带同学来拿些糖。那糖一分钱一颗,格格奶奶总是笑着,拿一张草纸把糖包好,草纸不怕潮。
到现在我还记得比我大很多的雯对我说话时的样子,她上高中了。她说:"到晚上十二点,全城的牛鬼蛇神的门都被敲响了。我们是集体行动,破四旧。"她说这话的时候,还举起手做了一个急促敲门的动作,我记得她的手指很白,弯起来的时候,半透明的。
那年是1966年。
破四旧。第一个跑到我们家的是地委的一个阿姨,她拿着一包东西:金耳环、金戒指、玉佩、玉手镯。我们家是军人,东西放在这里没事。我妈妈说是不是写一个收条。
阿姨那张脸在灯下像一个特务:"不用了,不用了。"她跑了,烫过的头发乱七八糟的。没几天她被剃了个阴阳头,天天在街上扫地。谁都可以吐她的口水。
没想到,军队也靠不住。政委家的阿姨也被斗了,她是一个地主小妾的女儿,红军。她和同样是红军的政委结了婚。她把自己的母亲接到军队大院里住,后来母亲死了就埋在公墓里。墓碑被挖出来,上面的字被描黑,放在了军队大院的门口。每天从那块石碑前走过,总会想到那个死去的婆婆,也是笑嘻嘻的。
我妈妈像小偷一样找到地委的阿姨请她把东西拿回家。阿姨不肯,把东西全扔到河里去了。那些玉佩我还有印象,说起来都是老玉啦。而且雕得非常精致,最好看的是一只青蛙。翠。
格格奶奶的家也被抄了。
鱼缸破了,绣花绷散了,花窗敲烂了。
我天天在街上看斗人游街。只要高音喇叭一唱:东方升起了红太阳,照得人心暖洋洋。就是要斗人了。
什么样的人都有,脸上是墨水,衣服上写着字,有一个剧团的演员让人在脖子上挂了一只破鞋。她以前演戏,别人想和她说话都不行,现在拖到大街上,那些小流氓就上前摸她。她一脸死色。
那天我就看到了格格奶奶被拖到街上去了。
格格奶奶的头发披下来了,蓝褂子上贴着"国民党小老婆""封建残渣余孽。"(这个字我不认得,还是问了妈妈才知道。)
走了一大圈。格格奶奶被赶回家了,晚上我跑到她那里去。格格奶奶看到我,嘴都惊得圆起来:"你还不跟我划清界线啊?快回家。"
这是她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天亮的时候,格格奶奶又被拖走了,真的是拖。她已经不太能走路了。昨天斗她的人说没有激发出阶级仇恨。要补课。(到现在我还是听不得补课这个词)
格格奶奶的鞋被脱了。她的小脚露出来的时候,那些人开始大笑。有一个人上去踩了一脚,其它人就跟着踩。格格奶奶哆嗦着,没出声。
那些人说:阶级敌人负"偶"顽抗。(后来我知道是"负隅顽抗")
格格奶奶被拉到石头路上走,那么硬的石头。
她走着。一步一个血印。真的。我站在人堆里拼命忍。
她走着走着哭起来了,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
我也哭了。八月,汗多,我把汗和泪混在一起乱擦。
这时,我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人从后面吆喝着挤进来。他手里拎着一只很大铁壶:"当心,烫着。"
他走到格格奶奶跟着:"你再负"偶"顽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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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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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记忆中的格格奶(4)
他手一抬,一股白烟从壶里冲出来了。水冲到了格格奶奶的脸上。
滚烫的水啊。
我像看到了一场默片。黑白的。
格格奶奶的脸一下扁下去,一下子又鼓起来。皮翻开来了,嘴没有了,只留下牙齿。格格奶奶没有了,躺在石头上的那个人,烂了。一点血也没出。
围着的人全都呆了。浇水的那个人跑了。一路乱叫。
我还站着,走不动。我看到格格奶奶的那两个佣人跑来了。老女人拿着一块布一下子盖到了格格奶奶的脸上。那是一块没绣完的布,上面是一朵朵的桃花。桃花和布一下子都吸在了格格奶奶的脸上。
一群人围上去,朝着那个老女人踢,她拼命叫拼命叫。没有用。我转身就跑。一路跑着一路哭。后来,老女人被踢破了内脏,吐血死了。就死在格格奶奶身边。
老男人被通知来收尸。几天以后,老男人被人发现吊死在格格奶奶家的天井里。天热,他脚下滴了一滩水,爬着蛆。谁收的尸,不知道。肯定是一个好心人。
格格奶奶的身世我是很多年以后才知道的。因为我的一位同学当了当地的副市长。她说格格奶奶姓金,她的丈夫是国民党军官,到台湾去了。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格格奶奶到底是不是旗人。她非常清秀。我曾经在她绣花的时候看她,然后问她:"你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很漂亮啊?"。
格格奶奶一下子用双手捂住脸,像一个小女孩子。
我后来才知道,我带同学吃格格奶奶的糖就是吃掉她的饭钱。她没有工作,可是她笑咪咪的。
"我们不知道,我们又怎能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人热泪涔涔,却不是为了他自己。"这话是我在读军校的时候,一个同学抄给我的,她是我的好友。这话好像是俄罗斯作家赫尔岑写的。我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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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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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刻水仙花的鞋匠(1)
刻水仙花的鞋匠
村子里的人都叫他"老bei",这是闽南话。意思就是"爸爸"。没法写成汉字,只好叫他"老伯",味道就差好多了啊。
老伯是个鞋匠。都想不起来,他是什么时候坐在院门口的大榕树下的。
那么大的一棵树,抵得上几张桌面了。老伯坐在树跟前,人跟树皮差不多的颜色:褐色的、皱巴巴的。海风吹过来,榕树的气根就在他面前晃。有时候就觉得,老伯会和树根一起缠起来,被海风吹到半空中去。
老伯太瘦,尖脸上气根一样的皱纹,脑袋上气根一样的头发。仔细看了,才找得到他的五官。就那么被皱纹从脸上挤开了,委屈得不行。
老伯跟前一幅鞋挑子。一头是个小木柜,另一头还是小木柜。一头的小木柜是有抽屉的,里面放着老伯的工具。另一头的小木柜是敞着的,里头放着鞋砧、小凳子、还有一些杂碎。
走过那里,都会停下来叫一声老伯。他从来不抬头,缝鞋子。没鞋缝的时候,就坐着睡觉。人一动不动,头发在海风里摇来摇去。
当了一年兵,鞋子穿破好几双,解放鞋都能磨出洞来。训练、种地都很费鞋的。托人从北京买了两双黑灯芯绒的"懒汉鞋",宝贝似的,还是经不起磨,就到了老伯的鞋摊上。
老伯举起我的鞋,朝天上望:"边上缝一下"。他只会说闽南话。小时候我在漳州住过几年,也会说几句。我们就说闽南话,可惜写不出来。
老伯拉开小抽屉,拿出一团白线--小细麻线。老伯又拿出一块黄黄的蜡,把线放在蜡上面,一抽一抽地,线就沾了蜡,透出油光来。
老伯拿了一把小刀,刀尖对着鞋底开缝的地方轻轻划了一道弧线,一条小沟拉了出来。
老伯拿出一把锥子,带小勾的。老伯把锥子对着小沟,手掌推着锥子把,旋了几下。锥子穿过鞋底。老伯把蜡线放在小勾上,一拉,线就跟着锥子拉过了鞋底,再用手指头一挽,线就打了一个小结,结结实实地钉在鞋底上了。
老伯把鞋底放在鞋砧上,套好了,用小铁锤使劲敲几下。好了。一双张嘴的鞋闭嘴了。
"五分钱。"他说。
摸出五分钱,想放在他手上。老伯嘴巴朝小木柜里呶呶:"放那里。"那里面也有钱,都是五分的。
就算认识老伯了。除了下雨天,老伯跟钟点一样准。我们一吹上班号,老伯肯定在。
就是不知道他中午饭吃什么?坐在饭堂里,我老是看他。
终于发现了,老伯吃煮熟的地瓜,还有咸鱼。放在一个大杯子里。几口地瓜,一口咸鱼。伸长脖子,喉咙耸一耸,再吃。最后一抹嘴巴,两只手在围裙上蹭蹭。
为什么不喝水啊?我看得都噎死了。终于忍不住拿了一茶缸水。
老伯的眼睛从皱纹里鼓出来,差不多都要掉到杯子里去了。把脸伸到杯子里,就听得咕咕咚咚。我也跟着咽口水。当他把脸抬起来的时候,皱纹里全是水汽。
"你不要给我水,我有喝的。"老伯指指远处,那里有一条水渠,浇地的。
"牛喝那里的水,还拉屎。不卫生。"
"你说我吃牛屎?"老伯脸都缩起来。
我不管,只要看到老伯吃地瓜,就送一杯水。老伯从来不谢我。司务长知道了,说:"你这个人就是多管闲多吃屁。热脸贴冷屁股。"
老伯的鞋刀还是刮脸刀。尖尖的刀子从脸上移过去,每一条皱纹在刀尖下拉开来,胡子就从皱纹里翻出来,老伯就用手指头一抹。我看傻了。那刀子就认得胡子,胡子长哪儿,刀子就往哪里走。老伯连镜子都不照,闭着眼,手指头东摸西摸。
"嘴边上还有的。"我说。差不多就要伸手去摸老伯的嘴角了。
"知道。"老伯睁眼看我,就笑起来:"你这个北方兵好玩。"当地人背地里会叫我们:北方兵。闽南音就是"ba ga biang"有一点篾视我们的意思,至少老兵是这么对我们说的。
"你骂我们啊。"
"没有啊,你们北方人就是这样叫的啊。"
"我不是北方人。我是南方人。"
"就是啊。出了我们闽南都是北方人。"
我就笑起来。那时候,真想当北方人。说话多好听啊,突然就成了北方人了。
"老伯你是哪里的?"
老伯手停下来,瞪着我:"问这个干什么?我是贫下中农。"他举着刀子,"我补鞋子是有大队证明的。"
老伯的头发是村子里的一个老头给他剃的。老头是个剃头匠,也是一副担子:一头是个大木柜,放着剃头的家伙;另一头是一个木架子,放着一只铜脸盆,洗头的。木架上还挂着一条帆布条,磨剃刀的。通常就是老伯刮胡子没几天,老头就来给老伯剃头了。
剃个鬼啊!就那么几根头发,趴在头皮上,太阳就从头发中间舔着头皮,舔得死亮死亮的。老头就蹲在老伯身后头,拿把剃刀把几根头发削削齐。两人说什么,听不懂,都是一些人的名字和事情。两人就笑,一个脸上一团皱纹,另一个嘴里缺东少西。完事了,五分钱。和补鞋一个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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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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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 16:53
第30节:刻水仙花的鞋匠(2)
我就傻站在一边,笑。
老兵就说我:"没事不会学习学习毛主席著作、到菜地劳动?成天跟鞋匠胡扯什么?"
胡扯好啊。喜欢看老伯缝鞋子、刮胡子、剃头。
有一天就看到了老伯在干别的事情,他手里有了一颗水仙头。
老伯把水仙头的外皮全削了。在水仙头上用削鞋底的小刀剔来剔去,粘粘的沫子就沾在他手上。
"你这是干什么?"
"刻水仙。"
"我知道啊,刻水仙干什么?"
"好看啊,过年看看,很香的。"
"刻它干什么?"
"让它长得和我想的一样。"
"你想的是什么样子?"
"仙鹤的样子。"水仙就在刀子下头露出白白的身子,刀子狠啊,一个水仙头差不多就留下一半了。老伯把那些藏在水仙肚子里的叶片都削了一边:"这样,它们的叶子就会卷起来,很好看。"
水仙的肚子就冒出粘粘的水浆。老伯的刀子一滑,划到了自己的手上,血就沁出来,一滴一滴往下落在水仙肚子里。水仙就红起来。我跑到门诊拿了一块纱布一块胶布。
"我给你包一下。"
老伯把手放到嘴里,呜呜地说:"口水涂一下就好了。"
我把他的手从嘴里拉开,那手麻绳一样,指头上全是刀疤。
老伯的手指头缠了一块纱布。他看来看去。眼睛挤成一团:"头一次啊。"拿起那块水仙头往我手里一放:"送你了。泡到水里去。一百天开花。三天换一次水。"
"你怎么知道是一百天?"
"水仙的规矩就是一百天。从今天到年初一,正好一百天。我们都是这样算的,年初一开花,吉利。"
宝贝一样捧回宿舍。找了一只瓷盆放好,清水一放,水仙的肚子里冒出很多小汽泡,珍珠一样。
水仙的叶子从肚子里挤出来了,一团团卷着,绿得冒水汽,只有几片叶子挺着。
老伯说:"你把水仙拿来。我修一下。"
水仙又不是鞋子,我还是听话地捧过来了。
老伯拿出一根红棉线,扎住卷起来的叶子。又往里面塞了一个桂圆核,哇嘎!一只鸟眼睛。
老伯把挺着的叶子扎起来,哇嘎!一对鸟翅膀。
老伯把水仙头放在盆子里:"你看好了,开了花就是一只仙鹤。不骗你的。"
换冬装了。冬装两年一换。男兵总是会同我们换鞋换衣服。他们要给家里的老婆换一条女式军裤一双小号的解放鞋。我跟男兵说:"你猜那个老伯穿几号鞋?"
"猜不出来。"
"三号鞋,赌一个皮蛋。"
"一个皮蛋就一个皮蛋。"皮蛋是稀罕物。我最爱吃皮蛋,沾酱油吃,香死了,醣心的最好吃。
拿了男兵那里换来的三号解放鞋,跑到老伯的鞋摊前头。
"你试试。"鞋伸到老伯脸跟前。
老伯把鞋子放在脚底比了一下,正好。
一个皮蛋啊!
老伯把鞋放在鼻尖底下闻了一下:"胶鞋很香的,不过我不要。"
我跟人家赌了一个皮蛋呢。我说。
老伯就笑起来,把鞋放到了小木柜里。老伯的脚,一年四季穿着雨鞋。
再看到老伯是好几天以后了。
老伯呆呆坐着。头发在海风里一飘一飘的。
"他走了。"
"谁?"
"那个给我剃头的,走了。"
"到哪里去了?"
老伯朝天上指指。
"死啦?"前些日子还看到他在村子里给人家的小孩剃满月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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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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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 16:54
第31节:刻水仙花的鞋匠(3)
"走啦。头天还好好的。早上看到,人就走了。"老伯抹鼻子抹得好响:"孤老头,送终的都没有。"
除了站在那里,我也不知道该干什么。
"我老了,做不动了,要回家了。"老伯说。
才想起来,老伯不是这里人。老远地,只看到他挑着鞋担子来,挑着鞋担子走。
"你家在哪里?家里人多吗?"
老伯指指别处。朝我摇摇手。
"解放军同志,问你要一样东西,行不行?就是包手的那个胶布。"
我到门诊讨了一大张胶布。
"多少钱?"
"不要钱。"
"不要钱就不要了。"
"那好,五分钱。"
老伯从抽屉里拿出五分钱。我伸出手去接。老伯放到小木柜上:"你不要接人家的钱,像讨饭一样,你要拿的。"想起老伯从来就把钱放到木柜子里。
我拿起五分钱。老伯突然说:"给你做一个把戏。"
他拿起鞋刀,把五分钱放在刀刃上,一转,钱旋起来,在刀刃上跳舞:"五分钱。也是钱。"
老伯走了。
年三十晚上,我们当兵的会餐。每桌八个盘子,大家还可以喝点酒。我看着窗户外头,榕树的气根上系着一些红布条。那是老百姓守岁用的。气根下空空的,老伯好久没来了。抿了一口酒,鼻子辣得发酸。
初一早上。
醒来,被香气包围着。
水仙开了,只几朵。白得干净,金得不媚。一只鸟站在我的桌子上。我狂喊一声:"仙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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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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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剃头师傅--菜头(1)
剃头师傅--菜头
太阳从榕树后头落下去,榕树枝像烙铁,把太阳的脸烫得乱七八糟的。等碎裂开来的太阳被榕树吃掉了,天就黑下来了。
鞋匠走了,挑着两只小木柜,晃晃地穿过村子。
剃头师傅就站在榕树下,嘴巴还动,他的话还没说完,他天天就是找鞋匠说话。他说,鞋匠听。鞋匠说一句,他要说上好一会儿。嘴角就积着一堆粘粘的口水,过一会儿就"嗖"吸一下。鞋匠一走,他就没了魂灵一样。
剃头师傅盯着我,我站在门诊大门口。
我知道他为什么盯着我。因为明天是星期四。星期四是我们的星期天。我们野战医院的休息日是和国际星期日错开的,一切为了打仗。帝国主义是常常在星期天发动战争的。不过,这也不是军事秘密。老乡都知道我们的星期天是他们的星期四。
星期四,我们的学雷锋小组要到村子里为人民服务。我们为老乡理发,我是学雷锋小组的,我也要给老乡理发。不过老乡从来不要我给他们理头发,除非是小孩。
一只箱子,里面放一把推子、两把剪刀、一只毛刷、一盒滑石粉、一块手术单改成的围布。这些就是我们为人民服务的工具。理发全靠推子,那可是手动工具,电动的家伙听都没听说过。理发的时候,一手按住人家的后脑勺,一手握住推子的两只把手,一边捏一边推,头发就被犁地一样犁下来。推出一道道沟,再推平这些沟。推子的劲很大,虎口没一点力气还捏不动。一不小心就夹住头发,那就不是理发是拔发了。我的技术就是拔发。老乡在我的手底下又歪嘴又闭眼的。学雷锋小组长就让我干下手,给老乡的脖子上滑石粉,扫掉头发屑子。这我会。给开刀的病人剃毛也是这么干的,上点滑石粉,一刀一刀剃。
我们的行动让剃头师傅很仇恨。
我们抢了他的饭碗。
村里就一个剃头师傅,全村的头都是他剃的。男女老少。大人八分钱、小孩五分钱、女人一毛钱,因为女人几乎不剃头。剪头发是功夫活,贵一点。小小孩的满月头也是一毛钱。一辈子就满月一次,所以贵一点。还有就是死人头,一辈子也就死一次,所以也一毛钱。
我们一个月学一次雷锋。那些村民的头一个月就被我们扫荡一次,不花钱。
"我吃都吃不饱了,番薯都没有吃的了。"菜头说。菜头是剃头师傅的名字。
生产队长就找到了院长:"解放军,你们好不好不要学雷锋了?"
"我们学雷锋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啊,我们要做毛主席的好战士啊。"院长说。院长的嘴很小,说起话来,菩萨一样。
"不是啊。不是啊。你们一学雷锋,菜头就吃不饱了,他没有工分,只有剃头钱啊。"
那时候,农民都是生产队的社员,每天出工要记工分的。壮劳力可以得到八分到十分,折合人民币大概是一毛多点吧,我记不清了。女人只能得五分,小孩没有。菜头老了,田里做不动了,剃头钱就是饭钱。
院长说:"好吧。"
学雷锋改成节假日。劳动节、国庆节、建军节、元旦、春节。
菜头很生气。说:"解放军过节,还到村子里剃头,没道理。"
我们也很生气。八一节一到,进了村子,就跟解放军打扫战场一样,抓到一个剃一个。有人就躲我们,把头留给菜头剃。多大的人情啊。八分钱呢。
鞋匠就笑菜头。菜头就不高兴:"你的头我就收五分钱啊。几根头发啊。"他在鞋匠气根一样的头发上绕手指:"十多根。五分钱。"
菜头住在一个大大的花岗岩房子里。房子是一个老华侨的。两层楼。楼下的门厅墙上全是瓷砖,画着仙鹤、梅花鹿、还有鱼。楼上一个大露台,栏杆是瓷花瓶,湖青色的。菜头给老华侨看房子,听说这个老华侨支援过抗日战争,菜头说他看房子是革命工作。
晚上站岗的时候,就看到菜头坐在院子里,脚边放着一盏煤油灯。膝盖边一只小木凳。小木凳上一只碗一个瓶:碗里是咸鱼、瓶里是酒。菜头对着瓶子,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睁着,跟我们打靶瞄准一样,盯着瓶嘴。瓶嘴晃来晃去,菜头的脑袋也晃来晃去。酒就在瓶子里晃来晃去。菜头就"哈"一声,对着瓶嘴吱一下,隔那么远都能听到咕咚一声。这是半夜里村子里除了狗叫声以外,惟一的声音了。真的。
咬咸鱼,用虎牙叨着鱼,滋滋地吸气。我知道这鱼有多咸。埋在粗盐堆里,猫都不敢吃的咸鱼。
菜头举起瓶子,敲自己的脑门的时候,就是喝够了。眼一闭,猫一样呼噜。口水从嘴角挂下来,被油灯晃得金亮亮的。我和苇商量过,看他能在灯下呼噜多长时间。结果是从第一岗到第三岗。
我们也点油灯。晚上只发三小时的电,其它时候就用油灯。包括病房。
"好浪费啊!"苇很愤怒:"就跟地主一样。"
有时服务社的煤油断了,我们就到村里的代销店里买煤油。一斤八分钱。碰到过菜头来买酒。盯着人家代销员的手,眼珠里就是两只瓶子的影子。酒要是洒出来了。菜头就叫一声:"妖兽啊。"伸出手指头抹台子上的酒滴,往嘴里一放。大家都笑。有的时候菜头就不沾酒,拿根火柴往洒出的酒上一点,蓝色的火苗扭几下就趴下了。跟喝醉的菜头一样。我才知道,那酒叫地瓜烧酒。喝过地瓜酒的男兵说,酒一下肚子,屁眼都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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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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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剃头师傅--菜头(2)
菜头喝多了就在村子里到处走,笔直走。到了屋子跟前直角转弯。看到男人就敬礼,看到女人就弯腰。看到小孩就抱起来亲一下。再喝多了,就跑到大队部,对着毛主席像哭:"毛主席啊毛主席,我向你请罪哩。"
生产队长就会大骂起来,把他拖到门外去,从井里打一桶水,哗,浇到菜头脑袋上。菜头就不叫了,躺着。
我最喜欢这个时候了。从宿舍窗口看一个人躺在井边上,这个时候太阳下到海里去了,村口的肥堆冒着青烟,很香很香。榕树在青烟里忽远忽近的,屁股没几根毛的鸡在菜头身边转来转去。天完全黑的时候,村子里没了声音没了光明,就是肥堆一闪一闪的,海风吹过,呼地冒出一团火。菜头就爬起来,抱着肩膀,低着头,远远看,像是一个没头的人在走路。一直走到大石头房子里。
菜头最风光的时候,就两件事情。
给死人剃头。
叫人端一盆热水。站在死人跟前,说:"剃干净了,心不乱了不烦了,好上路了。"拿推子给人家推一个头,只留下脑袋上一圈头发,马桶盖一样,再热水擦一把脸。
我是听苇说的。苇说:"太厉害了。抱着头转圈剃。"可惜没看到。村子里又不会老死人,就是死了人也得是男人。男人才剃马桶盖。
给女人开脸。女人结婚要开脸,菜头会开脸。女人拿了自己买的鹅蛋粉,交给菜头。菜头把鹅蛋粉在女人脸上抹均了,再用两根绞在一起的线,在女人脸上抹,把女人脸上的汗毛拔干净。从此不再是姑娘了。开了脸的女人,隔三差五的还要开脸。脸上的汗毛不拔,毛茸茸的不好看。菜头给女人开脸的时候,老是会在女人脸上东摸西摸。女人就打他:"mui gian xiao!"(闽南话,就是不要脸的意思)
开脸也是苇拉我去看的。看得脸皮疼。女人看到我们就说:"解放军阿姨,这个老头皮很厚。"
菜头就笑。嘴里黑洞洞的。
我是听鞋匠说,菜头走了。前几天还看到他给人家的小孩子剃满月头,怎么就死了?
才知道,晚上菜头还在井边上躺着。都以为他会回家。哪知道就不起来了,第二天打水的人看到菜头,已经硬了。
才知道,菜头没有家人,孤老头一人,那个老华侨每个月给他寄二十块钱。那时候可是一笔不得了的钱啊,所以菜头大口喝酒拼命点灯。
那时才知道,菜头解放前被拉过壮丁,逃了回来。后来村子里要斗地主,菜头就被凑合着戴了一顶"历史反革命"的帽子。生产队长说就是凑个数,过几天就摘了。哪想到一戴就套死了。
菜头被送到水渠边的坟地里去了。村里人死了都埋在那里。他的石碑早就刻好了,是菜头自己选的石料,灰花岗石。那两个哑巴女孩给刻的。有两个老女人来送丧。一路哇哇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后来才知道,这两个人是生产队长叫出的工,一个人十个工分。抵得上一个全劳力,值一毛五分钱呢。
菜头上路的时候,没有剃头。村子里没人会剃了。
八一节的时候,我们在村子里给老乡理发,老觉得菜头会从大石头房子里走出来。
当妈的,有时候很没用,疼孩子疼得死去活来。说到底了是疼自己。好不容易生了一个孩子,多疼啊。这种疼有的时候真的到了丧失理智的地步。可是,谁能对妈说,有些孩子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当妈还不同你拼命?
作者:
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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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她终于放平了身子(1)
她终于放平了身子
医院的东面有一片松林,松林旁边有三排房子。一律的规格,三间房,一字排开,后头多出一个尾巴--厨房加杂物间。鲁医生住在第一排,地形好得不行。因为房子坐在山坡上,面对水库,冬天太阳大,夏天凉快。江西的天气啊,死热死热的,鲁医生是老同志,所以享受这个待遇。
她老是说:"我这里打仗好,只要一挺机枪可以守一天。"
说这话的时候,她一定是在房子前头。身边放着一张躺椅,躺椅里垫着厚的棉垫。夏天也一样,就是再放一张麻席。躺椅上一个人,一个蜷着身子的女人。
女人个子很小,脸苍白,眼很大,眼白多,眼珠黑。头发很长,稀稀的披在肩上,一直留到腰间。她看起来就是二十来岁的样子。叫她女人是因为她只比我小几岁,成人了。
只要出太阳,鲁医生就把椅子放到屋前,然后把女人抱到椅子里。我老是在下夜班的时候,看到她搬椅子。于是就帮她把那个女人抱出来。女人很轻,硬硬的。放她在椅子上的时候,她不能放平身子,全身的肌肉不听话地绷着,四肢关节变型弯曲。抱她的时候,她的膝盖顶着我的肚子,顶得都恶心了。
鲁医生和我一起把她在放在椅子上的时候,会说:"妹妹,太阳是红的,天是蓝的,树是绿的。"女人就笑,歪着嘴,斜着头,她没办法放正自己的任何器官,她全身的肌肉僵直。从生下来就是这样。
第二次抱她,鲁医生还说这样的话,一字不少。她的头发垂下来,灰白的,干干的,同妹妹的黑发纠缠地一起。有的时候妹妹的手会无意中抓住不放,灰白的头发就被揪下来。鲁医生就会笑:"妹妹的力气大,妈妈的头发都揪光了。"
因为刚调到这家医院,不知道怎么回事。问了才知道,女人是鲁医生的女儿,二十岁了。
宁对我说:"你还真的是慈悲啊。我们都看麻木了。"说着又叹气,"这种病实在是死了好。"
宁告诉我,鲁医生怀女儿的时候,得过带状疱疹,医生让她终止妊娠,她不肯。生下孩子后,一岁多才发现孩子不能走路,肌肉强直,关节挛缩,连说话都不行。只能"啊啊啊"的,只会说一个字:妈。
晚上躺在床上,试着把自己的身子蜷缩起来,绷紧肌肉,看着表,只五分钟,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就劈头盖脑钻进身子里,蛇似的,浑身疼啊。马上打开灯坐起来,在屋子里跳来跳去。宁说你疯了,大半夜的,紧急集合啊?
那一夜我就没睡。整夜想着一个人二十年了,每一秒钟都绷着身子。第二天起来,脖子、腰、屁股、小腿,全疼。上班的时候,主任问:"你扭伤了?"
走过那片松林,又看到妹妹在晒太阳。椅子前放着一张宣传画《红灯记》。鲁医生举着问:"妹妹,这是谁啊?"
风吹着,太阳在李铁梅的红衣服上晃来晃去,映得妹妹脸蛋红红的。她歪着头,努力要往李铁梅那里看。鲁医生打了自己一下:"妈妈太笨了,不知道妹妹不喜欢这样看。"
想走开是办不到的。我走到妹妹身边,扶起她,让她看着李铁梅。
"这是李铁梅。是吧?"
妹妹眼睛眨眨。
"她知道的。"鲁医生笑起来,灰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光。"我们小妹可聪明了。认识李铁梅。鼓掌鼓掌!"
我看看小妹,很为难地鼓掌。听到自己孤伶伶的掌声撞到松林里,又漫到水库上。我想我得笑一下,于是就朝小妹笑一下。小妹朝我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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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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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她终于放平了身子(2)
这就算戏开场了。每天我都得到场。都要为小妹认识李铁梅鼓掌。有的时候值夜班,第二天得睡觉,想到还没为小妹鼓掌,就一肚子的牢骚爬起来。
"谁逼你去了啊?"宁说。
"没人。就是觉得不去不行。"我躺在被子里说。哆哆嗦嗦地穿衣服,骂自己:"我这个雷锋怎么没人表扬啊?"
一路迷糊着走到鲁医生家门前。小妹等着,于是就鼓掌。
有一天鲁医生就把我让到了屋子里。
到处是尿布。全是军服、军棉被撕成的块块。屋子里一股酸味儿,只站了一会儿,我觉得头发和皮肤都是这种味道了,很像泔水味儿。
"泡菜。"鲁医生说。
从客厅的窗户往后看,厨房墙角里一溜泡菜坛子。味道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妹妹喜欢泡菜。"鲁医生说着话,动手折卫生纸:"我们妹妹来月经了。她自己不会弄。"
妹妹被我们抱回来了。我看到了妹妹的会阴部,发育得还可以,经血量也很大。只是不清洁,专业责任心上来了,我说我来帮助清洁一下。
跑到科里拿了新洁尔灭溶液、高锰酸钾,再跑到鲁医生家。一切按正规的操作,只是小妹的肌肉太紧了,腿并在一起,没有两个人是没办法清洗的。给小妹垫上卫生纸,我说:"以后我来吧。"
鲁医生低下头,好一会儿才抬起来,她一直很重地喘,一直喘。
我走了。听到鲁医生在屋子里嘤嘤地哭,细细的声音从窗缝里挤出来,跟着我的脚后跟走了很久,我想跑,提不起腿。
宁跟我说:"这个妹妹抢救过好多次了。每一次都是呼吸道痉孪、堵塞。每次门诊都劝鲁医生不要抢救了,可是每次鲁医生都不同意。
我说:"活不长的,能帮就帮一下吧。嗯?"
宁跟我一起去了。回来的时候她说:"我一当兵就在这儿,这是第一次进她的屋子。"宁一脸惨白。
小妹吃饭,很头疼。牙关紧得不行。吃一碗要端一锅。鲁医生怕饭凉了,勺子不能用,怕硌着小妹的牙。小妹基本没牙,小小的米粒那么大,好像一张嘴就会滑出去。鲁医生用手喂,撮一小块抹进小妹嘴里,等着她嚼。等得心都哆嗦,咽下一口。老是看到鲁医生的手指头被小妹咬着,她皱着眉说:"小妹咬着妈妈了。"喂小妹吃饭就是愚公移山。
我喂过小妹吃桔子。手指头刚放到嘴边,咬得我跳起来。赶紧放进嘴里吮,手指咸咸的一股血腥气。鲁医生就笑。
小妹又送到了急诊。吸痰、吸氧,还得有人按住她的四肢,她的肌肉高度紧张。老远看就是一个东西缩在急诊床上,不停地抖动,头发垂在床边。急诊医生说:"头发太碍事了,拿剪刀来。"
鲁医生扑过去,把妹妹的头抱着:"谁也不准动。"她去抢剪刀,刀尖划到了手,血滴下来。她把手放到嘴边,吮着。嘴里含着水一样:"谁动我就同谁拼命。"
小妹又从鬼门关回来了,这是第几次了呢?门诊医生说:"她的病历有一大叠。"比划了一下,比长篇小说还厚。
我和宁坐在鲁医生家里,小妹缩着。鲁医生不停地给小妹按摩,从头到脚。"晚上睡不着觉就给小妹按摩。"鲁医生说:"这样时间过得快一点。"
我看到了放在五斗柜上的一个相框,一个年轻的女军人,相片好像是剪过的。
"那是我。"鲁医生说:"原来是合影。他爸和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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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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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她终于放平了身子(3)
我们都不敢说话。
"我又不肯再生,生了,谁照顾小妹?他看到孩子这个样子,受不了就走了。"
照片上的女军人一点不像鲁医生。那个年轻的军人,一脸灿烂。
"我让小妹看看妈妈的样子。她知道是我。"
小妹动了一下。鲁医生马上站起来。
"她要大便了。你们走吧。"
我们怎么能走呢?给病人端屎端尿,谁没干过?小妹的床下有一块活动的板子,抽出来就可以给小妹方便。鲁医生很吃力地跪下来,往床底下爬,"我来吧。"我说。
我跪在床下,双手举着便盆。好久,手都酸了。刚想换个姿势,从床洞里掉下来一些硬块,砸在我的头上。接着,一股恶臭。鲁医生接了多少年了?
天热的时候,忘了是几月了,只记得我们刚穿夏装。小妹不行了。
小妹送到门诊的时候,呼吸已经没有了。鲁医生坐在外头,闭着眼睛。从她家里到门诊只是十分钟的路,她没有及时送过来。
主任对鲁医生说:"你进去看看吧。"
于是,我们都看到了:小妹平平地躺着,身上盖着布。我才发现小妹个子并不小。
鲁医生站在床边,摸着小妹的胳膊说了好多话。
鲁医生说,妈妈还是第一次看到你平着睡。很舒服吧?
鲁医生说,小妹的肌肉很软啊。
鲁医生说,你站直了,不比妈妈矮呢。
……
小妹走的时候,宣传科的谢干事给她化了妆。粉底、淡淡的腮红,眉毛黑黑弯弯的,嘴像活着一样。一套从戏剧服装店买的李铁梅的戏服。辫子放在前胸,长到了腰。鲁医生把自己照片放到小妹手边,还放了一对领章帽徽。她说:小妹很想当解放军。
到现在我也不想知道小妹几岁了,她就是一个二十岁的小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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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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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红的弱智妹妹(1)
红的弱智妹妹
我被红叫到办公室。
"我们是同学,是不是?"红笑笑的。
"是啊。"我站着。看红背后的那张画,一个女兵坐在电线杆上,修电话。暴风雨打得她英气十足,《我是海燕》谁不认识?走进红的办公室先得向这个女兵行注目礼。画下头是红写的一幅字"将革命进行到底"。
"我们还是一个区队的呢。"红说。
鬼啊。红一定有阴谋在后头。这家伙是我读书的时候最讨厌的人。每天早晨出操,她一定是第一个。冰说,她从来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冰同红是一间宿舍的,绝对有发言权。红晚上把被子一头折成背包状,上头盖着塑料布。一旦晚上紧急集合,跳起来,一头被子折上,塑料布一卷,背包三下五除二。人窜出去。站在操声上咋呼:"一区队的,动作快。"黑灯瞎火,一个女兵英姿飒爽,笔挺。星星底下就是她的声音。他妈的。我肚子里骂。
我曾经实验过红的办法,一分三十秒窜到操场。不行,红还是站在那里。正告道:"你的鞋忘了带了。"去你的,我又窜回去,把解放鞋塞进背包绳里,兔子一样跳回操场,人家早就一排等着了。红说:"一个人拖全队的后腿。"
冰每次集合就抱着十字捆好的背包。站着,眼睛盯着红。红从不说冰。我得出结论:冰的眼睛是刀子。
现在红就坐在我面前,一双丹凤眼看着我,不说话。
我心虚。
"我记得你在学校妇产科学是满分加一个五角星。"
那是。那个妇产科教官是教学医院的妇科主任,他特别喜欢我的考试卷子。拿着到处给别人看:"可以编进教材了。"他还想让我留校当老师呢。这是本人的光荣史。
现在,我盯着红。知道她要说什么。
"人流手术的无菌要求很高的。是吧?不然会引起宫腔感染的。是吧?这种感染一般的药物是很难根治的,是吧?"
红在学校的时候成绩不行啊。要不是教官那里跑得勤,保证五门以上不及格。
我看到她的桌上放着一本《妇产科学》。
"有人到政治处反映,你和宁最近给别人做手术,而且这个手术不是在手术室做的。"
"哪个王八蛋胡说八道的?"我叫起来。
"是啊。我也觉得是胡说八道。可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啊。所以我才找你了解。我们是同学。私下里悄悄解决,我不向主任汇报。"
"你要不相信我的话,你可以去问宁嘛。"我说:"这绝对不可能。"
我知道,一定是有人把我和宁给别人做人流的事情捅上去了。找到这个人我非清算他(她)不可。
"谁告的黑状?我和宁当面对质就是了。有什么物证?"那瓶引流物早就在大自然里了,我们把它倒到后山的树洞里去了。那树这几天肯定疯长。
红拉开抽屉。一只塑料袋。里面是用过的引产包。
"就是这个。"
"这能证明什么?人流三天两头做的。"我冲到红面前:"你太有心计了,在学校里你就不是个东西。"
红的脸发白:"你镇静一点好不好?"
我得扩大事态,最好满城风雨:"我没什么好镇静的。你血口喷人,我得去找宁。我要把这个小人揪出来。都是当兵的,谁她妈的缺德干这种混蛋事情。"骂起人来,我顺风顺水,早就想骂了。今天逮着了。
宁被我拖来了。我们两个人站在政治处外头的走廊里,扯着嗓子叫唤。机关里的人都出来了,正经的、喜出望外的、茫茫然的。
政治处主任来了,指着红说:"一点点事情都处理不好。"
我们鸣金收兵。宁晚上给我们下了两碗面条,一碗两个荷包蛋。
咬着荷包蛋,宁就说:"红的妹妹在开水房里,刚来。叫娟。"
想到开水房里是有一个收水钱的。
"那是个弱智啊。"我说。
一个瘦瘦的女人,两眼内眦间距很宽,标准的弱智容貌。每天就看着娟坐在小铁皮箱跟前,收水钱的箱子。一瓶开水两分钱。咣,扔进去,娟就抱起箱子摇摇,嘿嘿一笑。有的时候没有两分,扔一个五分钱。问她要找头。"五减二等于多少?"
嘿嘿一笑:"没有。"
心里平衡了一点。好歹我们还是心智健全,五官端正。
洗澡。碰到了娟,医院澡堂都是大间,女兵们高矮胖瘦都笼在雾气里。水声四起,泡沫乱飞,歌声东撞西撞。
有个白乎乎的人凑到我跟前,肚子就贴到了我的腰,背上立刻发痒。肌肤之亲啊,受不了。
"你干嘛?你干嘛?"我拿着毛巾推她。
"你这里水大呀。"是娟。两只隔得开开的眼睛盯着我。我只好往后退,贴到磁砖上了。肚子照样贴过来。
"叭。"雾气里有人打了娟一耳光。娟嚎起来,小孩一样。
是红。头发湿湿地粘在脸上:"你丢人也不要丢到这里来呀。"
"没丢人呀,没丢人呀。"娟嚎着。
红拿着毛巾胡乱擦着娟,连拉带拖着把娟从水龙头下弄走了。
娟拖着内八字步,瘦瘦的身子挂着肥皂沫。被雾气吃掉了。
澡堂里的女兵都大笑起来。
"政治处的人就是有办法,弱智都能塞进单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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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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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 16:56
第38节:红的弱智妹妹(2)
"就是,干脆办个康复院好了,省得名不正言不顺。"
叽叽嗄嗄的。
娟很快就不收开水钱了。伙房把娟告到了院务处:"头一个月还收个几十块钱,后两月就十几块,这两个月就没钱了。"
钱呢?炊事班长说,看到娟把钱倒进小盒子里带回家去了。
"傻进不傻出啊。"炊事班长说:"政治处干得好事。"
红又把娟打了一顿。晚饭的时候,大家都在食堂里吃饭,红朝着娟一个耳光。娟端着饭锅又嚎起来:"妈妈啊,爸爸啊。"
我冲过去:"她不明白,你还不明白吗?"
"有你管的份吗?"红拉着娟往外走。
晚上,红来找我。毕业这么多年了,这是第一次。
"我一天临床都没干,我不是不想干。我实在是吃不消干,我的专业课不好。不像你。"红说。
"你想干什么?有话直说好了。"我在织围巾,没功夫抬头,怕漏针。
"政治处的工作也需要有一定的专业知识的。我不会后悔的。请你们以后不要笑话我妹妹。再说了,你们上次的事情,要不是我冷处理,处分是跑不掉的。"红说完站起就走,脸上的笑跟狐狸一样:"你漏针了。"
屋外头下雪籽了。红在雪籽里走,肩膀上跳起亮亮的珠子。看到娟在远处搓着手。红走近了,手拉起娟,姐姐的样子。
一个传言在院里到处走。跟水倒进浓硫酸,四处飞溅。
有人看到一个男人凌晨从红的宿舍里出来,站岗的说的。还有人说,知道这个人是谁。红在机关晚点名上说:"最近有关于我的流言。如果真的想核实的话,你们可以请人跟踪我。"
机关里的人都不吭声。看着政治处主任。
主任说:"要跟踪的到我这里报名。"
散会。
娟又回伙房工作了,收菜票。别人算好了,放到她的盒子里。一个月三十六元钱的工资。娟抱着盒子,盯着每一张放进来的饭票。司务长把小盒子锁了,每顿亲自开锁清点。"家贼难防。"司务长说。政治处主任说:"一个人要有同情心。革命队伍,什么家贼?说话一点不突出政治。"
司务长同炊事班长说:"看紧了,仓库也看紧了。这里的东西全是军需物质。大米、油、都是。操,这个红,还真他妈的能折腾。"
娟结婚了,做婚检。我们的老主任拼命摇头:"不行啊,这样的情况是不能结婚的呢,后代不好保证啊。"
结婚证明还是开出来了。红是管干部的。
娟的老公是铁路上的一个伤残工人,少了一条腿。火车轧的,四十出头了,原来的老婆跑了。听说这个媒是红做的。男的说:"傻瓜有什么?照样生崽。"
娟的肚子大起来了。
我对红说:"你不是害人嘛?"
红笑笑:"你这个人就是不会替别人着想。我们是不是应该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啊。"
那时,我们正在接一个课题,为联合国卫生组织调查当地的弱智人群样本。娟就是样本之一。
红说:"我还给你们提供样本了呢。"
娟走过道口的时候,正好一辆装苹果的车皮通过,一些小孩就跳上去扒拉苹果,娟看到了。
铁轨上,苹果红红的。娟跑过去了。看到的人说,一个大肚皮,捡苹果,火车就过来了,叫都听不见。
娟就飞起来。看到的人说:"筐子一样飞起来,掉得好远。"
火车开出半公里才停下。看到的人说,司机站在娟跟前,黄疸都吐出来了。
娟的肚子撞到分道器上,裂开了。手里抓着一只苹果。
娟躺在手术床上。主任给她做缝合,子宫破裂了,胎儿的身子嵌在创口中。主任一针一钱的缝,平素,我们也碰到给死者缝创面的。都是连续缝合。
主任缝得很仔细,好像一周后还要折线一样。娟的肚子隆得高高的,这同以往的剖腹产正好反了反。
我跟着红,送娟到太平间。娟的老公没有来。
红说:"你来干什么?"
我说:"我们是同学。再说,娟太可怜了。"
"她可怜什么?什么都不明白。"红用手去摸娟的肚子:"为了照顾她,我做人都做不好。你们为什么不可怜我啊?人不人鬼不鬼的。"
红嘤嘤地:"她生下来就不行,我爸妈交待我一定要带好她的。"
红的父母早就过世了。她从来不提两位老人。
"我恨他们把娟交给我,真的。凭什么要让我承担?"
好多年后。我才从战友那里知道,那个从红宿舍里走出来的男人是政治处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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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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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老帅的日子(1)
老帅的日子
走廊尽头的大病房,日照充足。南北西三个大窗户,太阳很实在,从一张张床上扫过去。床上有人,人躺着,太阳就印在他们的被子上。白白的,晃眼。床上的人换得很快,走了,又有新的来了。大部份时间里,这些人就躺着。
这里是肿瘤病房。
有个人老是坐着,被子卷在肚子上,两只瘦瘦的膝盖耸在肩膀两边,手就穿过小腿,握在一起。他姓帅。
"我小的时候,腿很长的。你知道不知道?田径队挑小孩学短跑,就是让你蹲下来,看你的膝盖过不过肩。"老帅摇头摆尾,嘴角翘起来,太阳就在他脸上舔来舔去。
"我在队里跑了两年,两年啊。"老帅竖起两腿手指:"每天一个鸡蛋补充营养。你知道那是什么时候?1960年,饿死多少人?我们有鸡蛋吃,我就是为了鸡蛋才到田径队的。"老帅直搓脸,细细的眼睛盯着窗外头。
"在太阳底下跑步,死跑。要了命了,吃不消的。"
窗外头是医院的篮球场,一群小孩子在投篮。球咣咣地砸在篮板上,没投中的被按着在地上做俯卧撑。撑不动就扑在地上,一脸黄土。
"我小孩像我,也在田径队。他的腿很长的。"
老帅拉开床头柜,拿出一个小本本,再抽出一张照片。一个小男孩,圆脸。头发左右分开。嘻着嘴,少了一只门牙。
老帅把照片放到我脸跟前。我朝后一仰头,不然照片上又得印上一个油印。他老是把照片抵到我脸跟前,撞到我的油鼻子。
我都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老天爷。每次还得装着兴冲冲的样子。
"老帅啊,不要说了哟,听得耳朵毛都掉光了。"躺着的一个病人哼哼着,化疗反应太厉害,听什么都耳鸣。他仇恨满腔地看老帅,跟贫下中农看土豪一样。有力气,一定掐老帅的脖子。其实,我也想。不是掐,是捂住自己的耳朵。烦呐。
"为什么不让说?你这个人好搞怪。我们这些人都是排队过鬼门关的人,就是先后的事情。"老帅笑逐颜开,脸上拉过几道皱,那层皮像被谁揪着,斜到后脑勺。
老帅的嘴真毒啊。那个耳鸣的病人,下半夜突然大出血。人都来不及往特护室送。(那时还没有ICU)就在老帅的床边抢救。血一点也不吝啬地从病人的嘴里往外涌,很快窒息。气管切开,加压输血,止血剂。我们连他为什么会突然大出血都没弄明白,他就什么生命体征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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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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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老帅的日子(2)
撤走抢救设备,换掉血污的床单,清理死者的身体,通知死者家属。商量怎么向死者解释死因,同意进行病理解剖。我们忙成一团,半夜三更的病房里一片通明。
所有的病人都醒着,没有一个睁眼。
有人噢地哭起来了,声音狼一样横冲直撞。
是老帅。
"我是一个混蛋啊。"他打自己的嘴巴。牙齿被血染得红红的,在日光灯下头泛着紫光。
我大怒。这个时候,你不是成心让别人吓得半死吗?这里有谁经得起吓啊?我冲到老帅床边,按住他的手。手冰冰的。
"老帅,你把嘴闭上好不好啊?"
老帅盯着我:"他的血喷到我的枕头上了。"老帅嘶嘶地抽鼻子:"我怕。"
我就摸他的头,大人摸小孩的样子。
打了一支安定,老帅睡了。睡了还抽鼻子。
天热起来的时候,老帅出院了。他的全程化疗做完了第四疗程,下一次是半年以后。
"我真的不想做了,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一定是化疗化死的。"
我说:"老帅,我好不好骂你?"
"你骂好了,能听别人骂,说明我还活着啊。"
"你刚才的话是放屁。"我说。
老帅就笑起来,牙齿在太阳底下明晃晃的:"放屁,绝对放屁。我这人真的是没前途。"
我说:"回家可以看到宝贝儿子了。"
"那是当然的,他一定很想我。"老帅颠颠地走了。手里拎着几个糖水桔子罐头,我在服务社给他买的。他说要留给儿子吃。
下午的太阳,老帅的影子拖在路上,大扫把一个。老帅的腿真长啊。
大病房里的人进进出出的,好几个回家了。好几个进了特护,又转到太平间。
老帅的那张床换了好几个人。
天冷的时候,老帅又来了。
"我最近胖了。"他拍拍自己的肚子。
老帅啊,你是不知道还是装糊涂呢?他是慢粒,也就是慢性粒细胞性白血病。这种病男性患者高于女性,成人高于儿童,中年以上的高于青年人。如果,赶上"急变",那真是没什么"前途"了。
老帅赶上"急变"了。肚子胖起来,那是因为脾脏肿大。他的第五次化疗还没开始做。他的体质能不能坚持做完都不知道。主任说,老帅,够呛。
老帅还是睡自己那张床。
晚上,值班。老帅过来了。
"我那张床是不是我走了以后就死了好几个人啊?"
"医院里哪些张床没死过人?你倒说说看?我们科里哪张床没这事情?"
"你这人就是不说假话。"
"我干嘛要骗你?"
"那你说,我是不是也要离开这张床啊?"
老帅真狡猾。
"你还一辈子睡在我们科里啊?"
医生值班室正对着特护室,里面空着。
"我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躺到那里去了,那里面不好,没有太阳。"老帅歪着头看特护室:"我要是躺到里面去,你一定要来看我的。"
"那是。"我刚说完就悔得不行。
"你还是不会说假话。"老帅叹一声:"天真冷。"
天不冷。才穿毛背心呢。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赶着最后一季,没命地灿烂一把。
老帅怕冷,棉衣都上身了。走回病房的时候,老帅的腿罗圈着。他的腿肿得变型了。
老帅不太能起来了,老躺着。
"我看不到那些小孩打球了。"他说。
我把老帅扶起来,后头放了两个枕头。普通病房的床没有体位变换的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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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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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老帅的日子(3)
球场上几个孩子为了球在那里吵,一个孩子朝另一个孩子撞过去,两人就在地上翻,一对小狗熊。
"嗨,你们不要打架。"我朝他们喊。小孩不理我,继续翻,一个小孩的鼻子流血了,一抹,半张脸红红的。
"小孩的血多红啊,打架好啊。"老帅说:"我儿子也喜欢打架,男孩子不打架不成才。"老帅眼睛里全是羡慕:"你打不打架?"
"小时候也打,男孩子打不过我。"
"好啊。我们俩挺投缘的。"
"你小孩怎么不来看你啊?"
"路太远了,这里气氛也不好。他不知道我得这个病。"老帅又掏小本子,又跟我说儿子。我听着,我知道,听这样的故事,听一次少一次。
老帅住到特护室里去了,担架车把他往特护室里送的时候,我不在。听值班医生说,老帅问起我。
我去看老帅,老帅昏睡着。
"老帅。"我凑近他耳朵。
"他听不到的。"护士说。
我又叫他。老帅眼睁开了,老帅朝我笑。他的眼底开始出血,巩膜发红,悲悲的。
"要不要叫你爱人和儿子来一下啊?"
老帅把眼睛闭起来了。
我们想通知老帅的家属,可是病历上的联系人是一家矿山的工会。
"你们通知一下老帅的家属,得快。不然赶不上了。"主任说。
工会来的那个人,黑瘦。朝主任猛点头:"他还有多长时间啊?"
"就这几天吧,该做的事情都赶紧做。"
做什么?换的衣服,追悼会的悼词,抚恤金,丧葬费。有的时候,家属还会在走廊里同单位的人讨价还价。
老帅是天快亮的时候,送到太平间去的。
工会那个黑瘦的干部在太平间外头折了一大把树枝,他蹲在地上一点一点地弯树枝,缠成了一个小花圈。绿中带黄。地上有一些猪耳朵花,蓝蓝的。他把它们缠到小花圈里了。小花软软的混在树叶里,蓝得扎眼。
花圈摆在老帅的脚跟前。
"老帅老说起他的儿子。"我说。
那个工会干部蹲着,抽烟。吭吭了好一会儿。他抬头看我,烟迷着他的眼睛。他就不停地搓眼睛:"本来我不想说的,答应他的。"
干部站起来指着老帅:"你他妈的自己走了,把这种事丢给我,你他妈的。"
"你是不是说,老帅,他没有儿子?"我说,手心出汗。
工会干部瞪着我:"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
"他连家都没有,这个人倔啊。"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老帅倔什么。老帅工作的那家矿是中国最大的放射性矿区,癌症发病率大大高于其它地区。
我们医院也在那里,肿癌病人的发病率也高于其它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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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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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 16:57
第42节:这样死最痛快(1)
第三部分:勇敢的心
这样死最痛快
老兵毛毛是所部的通讯员,认识他是从新兵连到所里上班的第一天。
老兵毛毛对我和王说:"新兵蛋子要学会吃苦,学会尊重老兵。"他停了一会,我以为他还有教导。不想,他朝我们一挥手:"解散。"我们两个人一起朝他立正,然后拎起背包和行李跟着他到宿舍去了。
路上,他指着医院门诊部前的三棵大榕树说:"这是我们院的最好的风景。知道什么叫风景吗?就是像风一样从你心里吹过去的景色,很舒服。"
三棵榕树呈三角形站在我们院的门诊部前头,每棵都要七八个人才能合抱。榕树的气根在海风里多情地飘拂着。那么多年了,回过头想,那里真的是一个建疗养院的好地方。
"站岗的时候,我常常钻到树洞里睡一觉。"老兵毛毛说:"你们不要学,学了肯定完蛋。评不上五好战士。"
我们收拾床铺的时候,老兵毛毛一直不说话。等收拾好了,他指着我的被子和蚊帐说:"你的内务非常标准。"他又指指王"你的蚊帐像猪肚子,被子像馒头。怎么跟你一样,胖乎乎的?"
他又指指我:"你们换一下,你睡到下铺,她上去。内务检查一般都是看下铺。"
王只好睡上铺了,那么胖的人,可怜。
吃饭的时候,看到了老兵毛毛,一只手拎着一瓶东西,踱着方步,简直就是"闲庭信步"。看我们看他,毛毛把手里的瓶子一举:"辣酱。仗是越打越精啊。"他学的是电影《南征北战》里陈军长的话,一口四川腔。"嘴巴长来是干什么的?吃饭。"他"嘿"了一下,"吵架。"
过了个把月,我们都放到科室里当卫生员去了,老兵毛毛有一天找到我,"你的胆子怎么样?"
我说:"从小胆子就大。"
"昨天炮团一个兵,车祸死了,在太平间,你敢不敢去看看?"
"敢。"
老兵毛毛很轻篾地扫着我:"晚上。"
"行。"
晚上,我们医院自己发电,到了九点必须停电,一到八点四十五,灯就会闪几下,这叫"警告"。不想睡的,自己点油灯。所以我们从不关灯,如果半夜灯亮了,一定是门诊来了急诊病人。不是自杀就是事故,要不就是被国军的宣传弹炸了。
晚上停电了,老兵毛毛提着小马灯来了。
"走吧。"
我跟着他。
"你别跟我。"他把灯塞进我的手里,又弯下腰脱下自己的一只鞋子:"你把这个东西放到那个人脚下。"
"你呢?"
"我等你放好了,会去检查的,你别想骗我。"
我一手拎着小马灯,一手拎着老兵毛毛的解放鞋,他的脚真大啊,穿二号鞋,相当于现在的四十三码。我才穿七号鞋,相当于现在的三十五码,鞋像一只臭咸鱼。我往后山走,太平间在后山的马尾松林里,两边和门前都是乱葬岗子。
进了门,太黑,我只能用手去摸。摸到了一个人的头,硬硬的,心里有点难受。老兵毛毛是要我把鞋放到脚边,于是再摸到脚边。鞋放上了。松了口气,眼睛也开始习惯黑暗了。看到旁边还有一张床,于是坐上去,等老兵毛毛验收。
月亮都从我这儿移到那个人的床头了,老兵毛毛还没出现。我只能走了。一出门被门前的坟头拌了一下,"嗵"地跪了下来。膝盖碰在坟头上,裤子破了,疼得要死。小马灯也飞走了。
这时我看到一个人从树后头钻出来了,嘿嘿直笑:"你胆子还不小啊,那时候老兵让我这么干,我都拉了一裤子尿,不骗你。"是老兵毛毛。
这一场训练下来。老兵毛毛的我结成了"一帮一、一对红"。那时兴的就是这个,老同志带新同志,先进的带后进的。大家一起成长为毛主席的好战士。我和老兵毛毛成了亲密战友。
老兵毛毛找到我,想同我换一条军裤。"我想给我老婆弄条军裤。她个子同你差不多。"那时候,很多女人都喜欢弄条军裤穿,我们的裤子常常在上交的时候,(每年我们都要把旧军服交上去,换新军服)被男兵换走。
"还没上交呢。我穿什么啊?"
"你就穿我的,反正是生产组劳动,没关系。"
于是我就穿着前面扣扣子的男式军裤,王笑我是一个假小子。老兵毛毛生气了:"你笑什么?你的屁股那么大,还穿不进去呢。"王气死了,女兵太胖了不好看。
作者:
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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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这样死最痛快(2)
老兵毛毛的老婆来了,一个江西的小媳妇。我们看到她拎着一个小旅行袋,跟在管理员后面。老兵毛毛走过去,小媳妇站住了,把身子扭了扭,很娇气的样了,女兵们都笑起来了。老兵毛毛才二十三岁,有老婆了。
他告诉我:"我们那里都是这样,参军以前把老婆娶了。过去红军长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我奶奶就是这样。她生了我爸爸,我爸爸生了我。我是我们家里的独苗。我从来没看到爷爷。县里送了一张烈士证明,说他过草地的时候牺牲了。奶奶说我最像我爷爷了。"这是老兵毛毛让我很尊重的家史。红军的后代啊。
按规定,战士的家属来队只能休半个月的假。老兵毛毛可以住招待所,老婆天天给他炒辣椒。
休了半个月的假,老兵毛毛的老婆要走了。每天都有到镇上买菜的车,老兵毛毛把老婆送到买菜车上。我看到她穿着我的那条军裤。她哭得呜呜的,老兵毛毛拉拉她的手,车子就开走了。
秋训开始了。医院跟着野战军拉到海边去进行三军合成演习。
演习过半,军区开始进行最大规模的三军合成,我们医院的任务就是及时处理在演习中可能出现的伤亡。老兵毛毛和几个战士被抽调到野战部队的连队当卫生员。走的时候,老兵毛毛说:"又进步啦。"他把相思树枝做了一个防空帽戴在军帽外头,手一挥:"你看我像不像王成?"牛逼哄哄地上了野战部队的车子走了。
头两天都没事,第三天是收兵,医院全体参战人员都认为没事了,什么也没带就上了观察点。
这一天是步炮合练。进攻的步兵是全军著名的尖刀连。
我们都坐在一座山包上。开始进攻的那一刻,炮弹从眼前飞过,就像是成千上万匹布被手撕开了的声音,这种巨大的响声听过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只能像猴子一样缩着脑袋拼命眨眼,又不敢捂耳朵,怕别人笑话。
这时我们看到了一个要命的演习事故:一群炮弹落到了进攻的步兵散兵中间,这可是实弹演习啊。不是假的空炮弹,弄点烟火声音。绿色的小人立刻被火光和烟雾盖住了。我怔怔地看了几秒钟才回过神来,就看到旁边的军区首长一下子站起来,拿着望眼镜往出事的地方看--那儿一片烟雾。
"医院快上!"指挥部有人叫。
我们什么也没带。连一根止血带都没带。
老兵毛毛在这个时候立功了,多亏了他们几个下到连队的卫生兵。只是,连长还是牺牲了,外带身边的通讯员。
我们所挨了记大过处分通报全军。老兵毛毛立了一个三等功。他对我说:"炮弹下来的时候,我就在一个坟墓边上,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我一下子就钻到坟墓里去了,后来看到有人伤了赶紧跑出来。我就带了几个三角包,用处大了。"他叹口气:"想想那几个死掉的,轰一声,什么都没有了。这样的死最痛快了。"他笑咪咪的很神往的样子。
后来我才知道,这一次事故是因为炮兵提前一分钟炮击,步兵又提前一分钟进攻。就二分钟,伤亡惨重。
冬天,老兵要退伍了。老兵毛毛也是退伍兵。我送了他一条军裤。他很高兴,对我说:"我老婆的肚子还是争气的,回去我就要当爹爹了。"
医院也开始了一年最后的训练。手榴弹实弹投掷。老兵毛毛也要去,他说班里有几个新兵胆子小,怕失手。
真给他说中了。那个新兵哆嗦着把手榴弹扔出去的时候,手榴弹掉在了脚边,冒着烟转圈。老兵毛毛一把把这个新兵拉下掩体,手榴弹炸了。老兵毛毛没来得及蹲下去。
一颗很小的小得像米粒一样的弹片打中了老兵毛毛的脖子。血像自来水一样喷出来。
老兵毛毛捂着脖子,血就从指缝里挣扎着涌出。老兵毛毛看着自己的血,说了一声:"二球啊,你这个新兵蛋子。"就倒下了。
这颗米粒一样的弹片打中了老兵毛毛的颈动脉。这个部位止血带都没办法上。
老兵毛毛就埋在黄医官他们的边上。
现在想起他就想起他教我洗碗:他把碗放在水池的水笼头下,让水冲:"老兵洗碗不用手。知道吗?"老兵毛毛的颧骨很高,一笑就耸起来,把眼角挤出一点皱纹。
老兵毛毛是一九六六年的兵。原本他当三年兵就可以回家的,可是他想多当几年兵,他说他喜欢部队。一九七一年,他本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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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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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老兵,我怕你(1)
老兵,我怕你
一个坑:三米宽、三米长、二米高。
跳还是不跳。我光着脚,裤腿卷到大腿根,两条细腿丢人现眼--像鸡脚一样。
老兵站在一边说:"干部子弟就是这样:娇骄二气。将来革命事业是不能放到你们这些人身上的,丢人!我最讨厌你们这种样子了。"
说完,老兵卟跳下去了。
下面是一个粪坑。老兵站在大腿深的粪水里,往坑上掏粪。
我深吸一口气,呼地往下一窜。脚下软乎乎的,一股酸气冲鼻子。大便不臭?怪死了。粪水溅到我的脸上,嘴里也有一点咸味。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想到了"狗改不了吃屎",嘿地笑起来。
"笑什么笑?这是一个很严肃的工作。"老兵看着我,伸过手往我脸上一抹:"大便都弄到脸上了,还笑。"
我举起粪勺往坑上送,重啊。挺着肚子,粪勺把子顶在肚子上,再撅起屁股,再屏住气。两条胳膊往上一送,一半上去了,一半下雨似地下来了。"妈的"嘴里嘀咕一声,我让你说我娇气!我最恨别人说我娇气,简直就跟反革命一样。
干了没几下,老兵拍拍我肩膀,说:"你上去吧。本来就用不着你下来,我就是想看看你这个人娇不娇气。"
踩着坑边的石块,老兵一托我的屁股,人就上了坑。我坐在坑边上,差点哭了:"王八蛋老兵,你干嘛这么捉弄我呢?"恨哪。
老兵二十四岁,比我大九岁。她来接我们的时候,新兵连的人都看着她。胖胖的、黑黑的、眼睛弯弯的、鼻子像外国人。连长说:"她接你们几个到XXX医院去,那可是全国野战值班医院。打仗的时候,最先动的就是你们医院了。光荣。人家是老同志了。"
老兵扭着身子笑着:"什么呀,人家才二十四岁。"
二十四?我瞪着她。二十四了!那么老了还扭着撒娇啊?听样板戏《红灯记》的时候,李铁梅唱道:"年龄十七不算小。"我就想:十七了,那么大了,快成妇女了。
老兵在接我们的车上就训话了:"你们要重新开始一种生活;这是一种铁的纪律;要在灵魂深处闹革命;不要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革命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所以,在我当兵一个月后。老兵让我跳到粪坑里去了。
洗澡的时候,老兵看到我用香皂。眼一瞪:"以后不要用这种封资修的东西。"她拿着一块洗衣皂往身上抹,我呆了。天真冷,三月份、洗冷水澡、还不让用香皂!我哆嗦着把香皂扔到下水道里,看着它滑走了。老兵盯着滑走的香皂说:"钱多是吧?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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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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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老兵,我怕你(2)
我就哭了,水冲着脸,老兵没看到。冷水被身子冲得冒热气,澡堂里一片雾。老兵唱起来:"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给家里的信里我说:"我开始艰苦朴素了。我现在用洗衣皂洗澡了。这是我斗私批修的成绩。"信封外头我还写上:最高指示,将革命进行到底。
要种地了,生产组组织大家到河里挖河泥。苇同我说:"你别下去。"三月天,闽南还是冷啊。别看老乡光脚走,那是没钱买鞋。下到河里,挖河泥。水扎得皮肤疼。
我是不好下水的,我来例假了。柱着铁锹站在河边,几只鸭子在草里乱七八糟地扇翅膀。老兵说:"下啊。愣什么?"
苇说:"她有特殊情况。"
老兵说:"打仗的时候,特殊情况就不上战场了?当兵的,流汗不流血。"她指指河里的人:"都是女同志,谁还没一点事情?这是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
苇仇恨地盯着老兵,跟贫农看地主老财一样:"士可杀,不可辱。"她说。赴刑场一样下了水,我也下了。一股冷气直冲肚子,疼啊。抽抽的疼。想哭,不敢。穿着军装呢,革命军人,当什么孬种?
晚上我缩在床上。想家。
老兵来了,伸出手,端着只碗,冒着烟。
"这一点点事情就趴下了?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当兵的,就是这样。"
碗里是姜汤,放了面疙瘩。我想拒绝,因为我恨她。可姜汤太香啦,还有面疙瘩,吃吧,意志立刻土崩瓦解。
刚想说谢谢。老兵说:"明天你要检讨,说说你在下河水之前的私字一闪念。"走了。
油灯下,我打开毛主席语录,抄了一张纸。再写了二张纸的检讨。最后写上:"这些私心杂念,让我成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我很清楚地记得,纸是军用的。上面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第XXX野战医院。很薄。写得重了就划破了,这是我写的第一封检讨。
苇从上铺爬下来,朝我头上一巴掌:"你傻啊?说自己是狗屎啊?重写。"
苇口授,我写道:"要发扬红军光荣传统,一不怕苦二不死。做一个合格的革命军人,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第二天晚点名,我读了检讨。老兵说:"基本上触及了灵魂深处,但是还要看实际行动,你们这些干部子弟就是要在革命的大熔炉里锻炼改造。"
我同苇说:"我一辈子都改造不好了,老兵看不惯我。"
苇说:"没事,她那是表现自己。"
"我怕她。"
"没用的东西。你再这样,我瞧不起你了。"
苇瞧不起我,有道理啊。
津贴发了,六块七毛五。七毛五是卫生费,女兵专用。我跑到服务社买了几个芦柑,捧在手里。出门看到老兵,捧不住了,芦柑掉了一地,不敢捡。老兵过来,捡起芦柑放到我手里,不说话,走了。苇听我一说,气得骂:"你有什么用啊?还是军人后代呢。"
终于有了拍老兵马屁的机会了,老兵要结婚了。丈夫是军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我们都听过他的讲用报告,他会一手曲在胸前一手指着天说:"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用换新天。"他参加过越南炮战,是高炮师的参谋。高高大大的人,石柱子一个。
老兵的婚礼在饭堂举行,这是我们所自己盖的草棚。饭桌上放了盘子,盘子上是伙房炒的花生,我们自己种的。还有糖,蜡纸包的硬糖。我跟着老同志们走进饭堂,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的婚礼,一支一百支光的灯照着老兵,老兵军装上别着一朵大红花,是所里的老同志用红绸布做的。红花下挂着红布条写着:新娘。高炮参谋也别着红花,红布条上写着:新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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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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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老兵,我怕你(3)
所长说了很多话。从抗战说到抗美援朝,然后大家喝酒。再送老兵到新房去。
新房的桌上摆着高高一摞毛主席著作,都是大家送的礼物。红光闪闪。还有一对热水瓶,铁壳的,上面画着一个傣族姑娘在学毛选。我发现这个热水瓶上的姑娘像老兵。
我说:"你同她很像的。"
老兵怔了一下:"是吗?"
"真的很像,很美丽的。"我几乎肉麻起来。
老兵的脸一点点浮起红,漫开来,眼睛弯成月芽,嘴也红起来。
她凑到我耳朵边:"真的?"
我点点头。
"谢谢你呀。千万别同其他人说啊。"她弯弯的眼睛盯着我,很朦胧。
全体军人撤出新房。苇走到我身边问:"你刚才说什么了?"
"我说她很像热水瓶上的那个傣族姑娘,她谢谢我。"
苇踢了路边的香蕉树一脚:"我也发现了,你真会拍马屁。"
"我是真心的。"
苇叹一声:"她其实挺美的。特别是幸福的时候。"
结婚幸福吗?一结婚就搬出集体宿舍了,有什么意思?
苇骂我是驴脑子。
所里要去执行一项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了。这关系到祖国的安危,是对帝修反的一次沉重打击,这是全院动员大会上政委说的。执行任务的地方在祖国的西北边疆。
执行任务的人员挑了又挑,我们都报名了,全被刷下。去的人都是老兵一般年纪的人。
出发前一天,老兵找我。
"我们这次要发展你入团了,我是你的入团介绍人。你这一年的表现很好,是一个合格的共青团员。"她接着说:"你不娇气,就是有的时候还比较清高。"
我楞了,头一次听老兵这么夸我。
"你要学文化,知识就是力量。"我可是正规学校出来的啊。老兵拉拉我的辫子:"你头发总是编不好,不如剪短发好看。"
老兵她们走了。我才知道,她们参加的是核试验。
半年后她们回来了。
看到老兵,我冲上去,抱住她。真瘦啊,肩膀上全是骨头。
老兵立了二等功。
她对我说:"磨菇云还没散我们就牵着狗冲进核爆区了。我们就穿着雨衣解放鞋,戴口罩。狗一个多星期后差不多都生病了,消化道出血,是核辐射病。"
我说:"你们呢?"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革命军人,祖国需要的时候,就是献身的时候。"
老兵怀孕了,每天吐。我和苇跑到海边讨小海、弄点海蛎子。来回五里地。老兵就想吃这个,吃着就哭,问她哭啥?不说。苇告诉我,她是想丈夫了,是啊,那个高炮参谋休假以后就没来过。
老兵临产了,又哭又叫。天快亮的时候,生了。孩子一出来,我们都吓一跳:无脑儿。只有一张脸,后脑勺是平的,出来就没有呼吸。
老兵躺在产床上问:"怎么不哭呢?"
婴儿被护士长盖在手术巾下头。根本不敢再多看一眼。
老兵被推到病房去了,所长站在她面前说:"你不要紧张,孩子有缺陷,是一个无脑儿,已经抢救无效死亡了。"所长真行啊,一口气把该说的都说了,钝刀杀人更疼啊。
老兵哭了,很小声地哭:"对不起,对不起。"
她对不起谁呢?
我到军校校学习去了,老兵送我。大榕树下,海风永远吹着榕树的气根,晃着,春夏秋冬。
"到哪里都别忘了咱们所里的榕树,你的名字里也有啊,它生命力可强了。"老兵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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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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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老兵,我怕你(4)
我朝老兵敬了一个标准军礼:五指并拢,中指对着帽沿边,四十五度。
老兵笑起来:"你的军礼很漂亮。我带的兵军礼行得最好的就是你了,真是军人后代,好样的。"
这是我听到的老兵说得最多的表扬话。
2006年11月。战友小磊从北京来电话说:"记得老兵吗?"
"怎么不记得?我最怕她了。"
"她死了,脑肿瘤。"
我糊涂地握着手机。
小磊告诉我:老兵的男人早就同她离婚了,老兵一人回到北京,得了脑肿瘤,最后是战友陪着的。
我问:"她说了什么话没有?"
小磊说:"一直昏迷,哪里有什么话?清醒的时候说过,挺想她带的那些小兵,特别是你。"
我找了一个地方放声大哭。老兵。我知道,一起参加核试验的同志,你不是第一个去世的。先走的人都是恶性肿瘤。
老兵。我很怕你。老兵。我很想您。
在常人看来,有的时候,医生就是在用科技延续着病人的痛苦。可是,你能让一条命就这样轻易放弃吗?即使亲属要求也不行啊。于是痛苦成为一种司空见惯的事情的时候,麻木便由然而生。这种麻木是很令人心酸的,对病人对医生。为了那些需要救治的人。动物就不得不出面担当死亡的先头部队了。
经历过死亡的人,大都不肯接受对生命的人为摧残。职业军人可能是个例外。这是人们常常挂在嘴边的。我看到了两种军人,他们对生命的态度非常对立,目的却一样,为了维护生命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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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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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与狗为伴的小胡(1)
与狗为伴的小胡
1979年秋天,自卫反击战的英雄风还没吹完,我们院来了一个反击战负伤的战士。
他是分到动物房养狗的。
第一次看到他是在食堂。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端着一只搪瓷碗,饭菜就在一个碗里,吃得飞快。不和别人说话。
南同我说:"参加战争的人很多都是这样。心理受到损害,不想同别人交流。"她盯着低头吃饭的那个兵:"我爸告诉我,他在朝鲜第一次碰上轰炸,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身上全是炸死的战友的血和肉。"南的爸爸是红军,一生见过的生死够多了,在朝鲜差点就精神崩溃。这是南说的。她正在研究一些起心理方面的事情,每天都神叨叨地。
南把我拉到那个低头吃饭的男兵跟前:"你叫什么名字?"
男兵头都不抬:"姓胡。"
"那以后我就叫你小胡了吧?"
"可以。"
"你哪一年的兵啊?"
"七五年。"
"哈,新兵蛋子。"南笑起来:"我是七一年的兵。她是六九年的兵。"
小胡低着头扒拉饭。
"这个人心理一定有问题。"南说。一脸悲天悯人的样子,而且恨不得就同人家谈心的架势。
南很快就同小胡拉扯上了,她帮小胡喂狗。
动物房里养的不光是狗,还有免子和荷兰猪,也就是那种豚鼠。
这些动物都是用做实险的,免子是练习静脉穿剌的;荷兰猪是做药物实验的。(小白鼠另养在药房,它们娇气,专门用来实验各种抗肿瘤的药物。移植一些肿瘤细胞,再注射药物,看它们谁斗得过谁。常常是肿瘤吃掉了小白鼠。)
狗是做手术的,战伤手术、心脏手术。
外科的方医生最喜欢在狗身上练,每周一次的动物实验总少不了他。他最近一直在追南,总是让南一起同他做手术。
一条狗捉来了,捆在木板上。朝狗身上打一枪,一声惨叫,狗血四溅,血肉模糊。拎起狗往手术床上一固定,打一针硫喷妥钠(静脉麻醉药)立刻进行战伤急救手术。打哪算哪,方医生总是打胸。他说战争中,胸外伤是最常见的。
方医生还喜欢做断技再植。一条狗捉来,固定了,拿刀切断腿上的几根主要血管和神经,再吻合。他说:战争中,踩上地雷的人是很多的,这好像就不对了。踩上了,还有断肢吗?
南说她不喜欢方医生一到手术台就两眼放光的样子。但是,她说方医生手术做得非常漂亮。
我和南去动物房帮小胡喂狗,南说这样小胡会放松一点。
狗都养在一个大铁围栏里。
什么样的狗都有。有的少了一条腿,断肢再植失败的;有的一只眼没了,眼珠做了摘除术;有的身上好几个地方没毛,那里动过手术;还有的就欢蹦乱跳,刚来。没挨过枪子。
南对小胡说:"今天不要好的狗,就是试验一下。下一周要做一个体外循环手术。"
不好的狗就是那种做过很多试验的狗,养一条狗也不容易。总要物尽其用,一般规律:先做四肢,再做胸腹,最后是脑神经与心脏。
南穿着一双高筒胶靴。手里拿着一根长棍,棍上有一个大网。这是网狗的。
看到南这副打扮,狗都往后退。可聪明了。知道又要开刀了。最弱的狗总是被撞到最外头,最壮的狗就躲到角落里去了。我看到一只狗只有两条前腿,被撞到最外头。嗓子里发出那种呜呜的声音,两眼就盯着我。
"就要它吧。"南说。拿起网就往这狗头上套,狗一直往后缩,它只有两条前腿。它没地方去了,网套到了它的头上,浑身直抖。
"算了,放了它吧。"我说。
"其它的都比它好,你舍得啊?"
狗被拉出来了,两腿在地上蹭出两道很深的印子。
小胡走过去,捧起狗的头。看了它一会,放开手。狗就被我们拉走了,一路呜呜地叫。后头的那些狗,没一个出声的。
体外循环手术的一个环节是降低体温,最后让心脏停止搏动。这样才可以插入心导管进行体外循环,手术没做好。心导管破了。狗血溅了方医生一头一脸。方医生说:"今天真的是狗血淋头啊。哈哈。狗肉可以红烧。"
他把狗肉红烧了,一大锅。放了桂皮、当归。请南和我。苦。南问:"什么肉啊?苦死了。"
方医生尝了一口,骂起来:"他妈的,硫喷妥钠打太多了,我还跟他说了少打一点的。"
南和我差不多是同时跳起来的。
南指着方医生的鼻子:"姓方的,你过分了。"呼的一下子,掀了那只狗肉盆子。
小胡听说了。
他到科里去找南,他说谢谢南。两人说了很久的话。
方医生不知道为什么就不干了,他找到动物房,指着小胡说:"你这个新兵蛋子。不要做白日梦。"
小胡正在喂兔子。
"听不懂啊?再说一次,不要眼睛盯着别人的碗。你想跟南干什么?"方医生还指着小胡。
咣!一大盆喂兔子的糠飞起来了,嗵的一声就扣到了方医生的头上,糠和血顺着方医生的脑门往下流。可怜啊。比狗血淋头还惨。
方医生坚决要求医务处处分小胡,不然就不上班了。那么多病人等着他手术,方医生是稀缺物质。
医务处根本没理方医生,院长把方医生骂了一顿:"人家是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的人,你犯什么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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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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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与狗为伴的小胡(2)
院长是谁?外科一把刀。
春节的时候,有人来看小胡了,一个军官。小胡的战友。
从南那里我知道了小胡的负伤的事情。
小胡跟着部队往回撤的时候,在路边看到了一个越南女民兵。腹部负伤,肠管都流出来了。小胡把自己的急救包拿出来,给这个女人包上。他刚一转身,觉得自己的背上被撞了一下,像是被门板撞了一下。他低头看,自己的胸前流出血来。他回头看,那个越南女民兵正端着枪,她刚才的那一枪打中了小胡的后背,贯通伤。小胡还没明白,听得身后枪响。那个越南女民兵中了好几弹,死了。小胡看到,是自己的战友。他这才倒下了,是战友把他背回来的。战友立了三等功,小胡没有。说是他的枪是从后面穿进去的,说是他没有遵守战时纪律,不能营救没有放下武器的敌方军事人员。那个女人是用中国援助的五六式冲锋枪击穿小胡的。
小胡的肺叶被切了一部份。小胡的肋骨拿掉了两根。他成了残废军人证的领取者。他到我们这里来养狗是他们部队的照顾,小胡本来是要退伍的。战争结束了,大家都解甲归田了。
南说:"我很同情他。我不知道怎么同他说,那个来看他的人就是救他的人,现在在南昌陆军学校学习。"
方医生天天缠着南,他说全院的女兵他像搓花生米一样搓了一遍,才看中了南。
南对我说:"有人劝我和方医生好,有的人反对。我要反其道而行之。"
南真的这样做了,她跑去找小胡。
"我想和你交朋友。行吗?"南说。
"我这个人不喜欢交朋友。"
"那我就和你谈恋爱。行吗?"
"我这个人只能和狗在一起。"
南把这些话告诉我的时候,我们两人坐在医院前头的山坡上,面对着一大片的水库。她不停地往水库里扔石头,扔一颗叫一声:"你想干什么啊?"
我的头都让她喊破了。
南去了几趟动物房,小胡总是不说话。南就那么坐着不走。全院的人都知道南的事情了,他们都说,南是为了躲方医生。
急了。南就会对我说:"你知道我是认真的,你去同小胡说说啊。"
我找了小胡。我说:"南是真心的。"
小胡把狗一只一只地赶到铁笼边,给它们清理卫生。
"你说话啊?我又不是媒婆呐。"
"我早就说过了。"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人家爸爸是老红军呢!"
"我不管。"
小胡不再说话。我被他的扫把赶走了。
再看到小胡,是在急诊室。
小胡到火车站买票准备回家探亲。回来的路上,经过铁路驼峰。一辆车箱正好放下驼峰。驼峰是铁路车辆段调度车皮的山坡。车辆可以从峰顶上无动力地滑下来,滑到停放的位置上。平日,那里是严禁行人通过的。我们有的时候会抄近路从那里回医院,一些老乡也走那里。那天,两个拾荒的人站在火车轨道上,傻眼了。
小胡冲过去,推开了他们。自己被车箱撞飞了。
他多处骨折,肝破裂。
院长给小胡做的肝右叶切除术。
小胡一直昏迷着,听说他老是会惊叫:"地雷,班长。"
小胡还是没能抗过去。
小胡被送到太平间去了,南听到小胡的死讯,拼命跑到那里,我从后面追到那里。水泥床上躺着小胡,院务处的一个战士正守着。
我抱着南的腰,她好重啊。一直往地上坠,好像要陷进土里一样。
"我知道你不喜欢看到我哭的,我知道。"南就那么小声地说,不停的说,不停的拼命地吸气。
我哭了,南没有哭。
小胡被评为舍身救人的烈士。命令下来的时候,正好是自卫反击战结束一周年的日子。
我们的那家野战医院,可能是那一条海岸线上,正对台湾海峡、金门岛的惟一一家陆军医院了。一九五八年炮击金门,"送瘟神"即对美国的埃森豪威尔将军访问金门的行动,采取了用大炮说话的方式。两岸炮声不断。后来不来真的了,就用宣传弹,打些传单,还有海飘,我看到的就是把毛主席的像章用泡沫塑料装好,放在海里让海潮带过去。
在我们与金门之间有三个小岛:大嶝岛与小嶝岛,最小的那个叫角屿岛。离金门一千多米,我们医院的宣传队上岛做过慰问演出。
海边的军事对峙就是严阵以待,军事训练也不敢一丝松懈,其中就有排雷这一课目。
作者:
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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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节:排雷手最后的心愿(1)
排雷手最后的心愿
那天晚上,我都睡迷糊了,黄医官把我叫起来。有好一会,我以为是有人叫我去上岗:"又来了,当官不当司务长,站岗不站第二岗啊。"这是真理,司务长管钱,容易出事;刚睡下就叫人起来,这不是杀人吗?
我头上挨了一巴掌。
"昏球啊!急诊,上莲河去!"
这下清醒了,站在我面前的是黄医官。
我们的救护车往莲河没命地开过去,路很不好,屁股要飞起来再掉到位子上,肚子里咕咕叫。我抱着托马氏夹板,黄医官抱着氧气袋,还有两个护士,一人一个急救箱。这就是野战医院的急救设备了。
车灯打在路边的相思林里,树叶是银色的。对面还有探照灯过来,硬硬地从我们车子上扫过去。那是国军从金门岛扫过来的。
车到莲河,我们过不去了。海水退潮了,一片海涂。
出事的是对面大澄岛上驻军。电话里说,有一个人炸伤了。
本来摇一条船过去接人也就是半个小时的时间,如果涨潮,还可能更快。可是现在是一片海涂,对面的部队派了人把伤员抬过来。
我们站着等,两个护士在一边交流打毛衣的花式。叽叽嘎嘎在笑。黄医官突然喊起来:"胡说八道什么啊?把你们的臭嘴闭上!"他两眼直盯着海涂。
一条小船过来了,后面有人推着。我们都跑到了海边,黄医官踩着泥就过去了,人一下子就留下半个身子了。
小船后面有三个人。当兵的。
一个小战士结结巴巴地说:"复合外伤。"
船后头还有两个人,一个战士一个干部。全身都是泥。他们就是这样把船从海水里推过来了。伤员躺在船上。头部完全包扎上了(除了鼻子嘴巴),双上肢也包扎着厚厚的绷带,我发现他的双上肢只有正常长度的一半。
"怎么回事?"黄医官一边给伤员上氧气,一边问。
"上课的时候,把地雷压响了。"那干部说,我们没听懂。
"事故啊?"
伤员突然说话了:"指导员,对不起你了。"声音从绷带中传出来,堵得心头发闷。
"你要安静。"
黄医官拍拍伤员的肩。这个时候,任何激动都会造成大出血。
我们给伤员输上了液,上臂是不行了,只能在脚背上穿刺。那时要是能输血该多好啊。可是三十年前,我们没有冷藏血的设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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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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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节:排雷手最后的心愿(2)
一路上,我就那么扶着伤员的肩膀,他身上也没有地方可以扶了。"你不要着急,我们很快就到。"
伤员极清醒,他说:"我不急。"他总是说:"指导员,我对不起你。"
车开进医院了。我对伤员说:"我们到了。"
这一句话,他听到了。他一下子就休克了。(这样的事情很多,战伤的人会一直坚持,只是到了安全地带,他们会一下子放松了,因为他们想,自己有救了。这时会造成周边毛细血管的扩张,心脑供血不足,人休克。)
打开全部包扎,惨不忍睹:
伤员的面部完全炸烂了,双眼球脱出,就那么挂在眼眶外。双上肢从肘关节处断离。前胸有很多深浅不一的炸伤。伤员的身体非常结实,否则他根本就到不了医院。
伤员被推进了手术室清创。
我开始办入院手续,这才看清了那个干部。
矮个子,脸上有麻点。一头花白的头发。一身洗白的六二式军服,肩上还有挂军衔的攀带和锁眼。四川口音。
他就是指导员。
那个伤员是他的连长。事情是这样的:
下午的时候,连长给岛上的基干民兵上排雷课。这一课本来不是连长上的。因为排的雷是一种触发式雷,也就是人的手如果在雷上的压力超过七公斤,雷就会引爆。这是专门对付排雷手的。连长怕别人出事,就自己上了。那可是真雷啊,要把引信从雷的中间部位取出来,我们也学过排雷。在假雷上学过拆引信。军人都要懂武器的。
我不明白连长为什么说对不起指导员。
"这是事故,重大事故。我们的四好连队今年是评不上了。"指导员开始抽烟。指导员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本本,从一个小本本上撕下来一张半透明的纸,再打开一只铁盒,从里面撮一点烟丝,卷成一只小喇叭的形状。烟很呛人,指导员抽几口就会清清嗓子。连长之所以说对不起指导员,是因为出了这样的事故,连队就评不上"四好连队"了。那是一个连队的荣誉。那个时代很看重这个荣誉。作为指导员是肯定要挨处分的,党内警告是最起码的。这就让指导员在今后转业到地方工作增加了负面效应。这样的事今天想起来真的是天方夜谭。
连长推出来了,他的双眼摘除了,双臂做了清创缝合,因为创面破损太厉害了,肘关节是保不住了。除去那些组织,残端只留下了肱二头肌以上的部份。
指导员站在特护室里,一声不吭,拼命地打自己的脑袋,花白的头发乱抖一气。我们把他拉出来,他蹲在地上大口哈气。门诊陈主任说你哭两声,哭出来就好了。
指导员窜出了病房走廊,我看到他往后山跑,就是没听到他的哭声。
连长拆线了。两只眼眶深深的,脸上坑坑点点。病号服下面是空空的袖子。
部队来了一个参谋,带来了一个女人。她是连长的老婆。
连长说:"我吓到你了。"
女人不吭声。
连长又说:"你睡觉的时候,把枕头垫高一点。"
女人还是不吭声。后来我才明白男人是让她睡觉的时候想想明白以后怎么办。
连着三天,女人就围着病房绕圈子,两个战士在后头跟着。她不吃不喝不睡,两个战士都快趴下了。不得不换两个人。
第四天,女人端着一盆热水进了病房,她拉起连长的衣服给他擦身子。老是不说话的连长那天对女人说:"我这个样子拖累你了,没有你照顾我一天也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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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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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节:排雷手最后的心愿(3)
女人不说话,擦完一盆水再端一盆。她就那么擦个没完没了,好像要把连长身上的伤都擦掉。
连长又说:"如果我不行了,你马上就找一个人家过日子。不要拖。"女人还是擦个没完。
最后是指导员把她拉了出来,她低着头,端着一盆水站在走廊里,我看到水面上一圈圈的,下雨一样。
都以为连长会很快康复起来。医务处都想着给他联系荣军医院了,那里是收置残废军人的地方。(现在不叫"残废"了)
可是,没有办法,只能用可是了。
连长双眼出现了感染。
起初我们只知道他的体温突然高上去了,四十度。可是查不出什么原因。我们是野战医院,没有专科。只能请上级医院会诊。意见是:双眼感染,蜂窝组织炎。这种炎症是会侵犯脑部的,蜂窝组织是人体的一种组织,有点像蜂窝,很疏松,如果发炎,是很容易从这些组织扩散的。我们人的鼻子周围都是这种组织。直观一点,叫危险三角区。一旦感染是很容易出现生命危险的。那就是颅内感染。连长的眼睛是炸坏的,一路上时间太长,手术又没有完全解决问题,感染了,没办法,那个时候,只能看着他死。
到现在我还是很不明白,为什么人都会在一种时候预感到了自己的归宿?
连长对我说:"我头痛得不行,老是想睡觉。"
我说:"想睡就睡吧。"
他又说:"现在是半夜吗?"
那时天都快亮了。
"我家属在吗?"
女人就坐在一边,她把手伸过去。连长说:"你把脸靠过来。"女人看看我,把脸凑到连长的脸上。
"你的脸很细。"连长说。
"你摸摸我的脸。我摸不到。很粗吧?你给我剃一下胡子。"连长的脸上到处是伤,怎么剃?
"等好一点再剃,现在不长。"女人摸着他的下巴。
"我就是对不起指导员。"连长说。
这是他最后一句话。他的体温开始下降,一直降,降到了三十五度,降到了体温不升。这是最可怕的情况,这说明他体内已经没有能够对抗炎症的战斗力了。
他出现了谵妄。"炸了!"这是他叫的最多的词语。
凌晨三点多,连长死了。死于眼部蜂窝组织感染引起的败血症。
女人不让我们碰他。她低着身子,一定要给连长剃胡子。手抖得放不平剃刀。
我和护士长把她抱出病房。她始终没哭,人软得象一条被单。
后记:
因为身边死去的人密度太大了,特别是军人。你会感到被死亡包围着。我不能把他们的名字一写出来,为死者讳。
原本只是对朋友的一个很个人的承诺,想把一些在我身边死去的人写下来。因为朋友好奇。他好奇到了会买一些手术教学光盘来看。会不住地问我:假如一个人出了什么事会怎么样?我就说:可能会死。原因是如何如何。我也会在一些场合说到这些人。所以就写了。没想到写了就停不下来。我以为我忘了他们了,可是记忆就是这样阴险。他们一个个走过来。
这几天,一些少年时代就在一起当小兵的人找到了我。还有就是我当兵的第一家医院的老兵找到了我,要我去聚会。说是快三十年不见面了。那个野战医院早就成了废墟了。那些坟地也平了。那里面埋着我认识的很多人。网上有人说我写东西不带个人情感,怎么会呢?我写的时候常常会流泪。看到他们在我的面前死去。会头皮发麻起鸡皮,会背后发冷。只是,我想,我不会写那些散文诗一样的东西,只是把我想到的写下来了。
有人说太戏剧化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各位,我已经把很多戏剧化的东西省去了,我不想写那么多。每一个人的经历都可以拍成一个电影,比现在一些电视强多了。不是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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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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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节:血的抽象画(1)
血的抽象画
黄教员:狭长的脸、黝黑、深目高鼻、眉毛压在眼窝上。说话的时候,总是拖泥带水地加了很多的语气词,除了上解剖课。
第一次听课,讲的是人体骨骼。他扛着一副人体骨骼进了教室。我坚信,班上的人除了我目中无"人",其余的至少是心中抖了一下,许多女兵都叫起来了。
"怕,是不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黄教员扒拉了一下骨骼,那"人"晃了起来,教室里又是一片嗡嗡声。"他是一个黄种人的骨骼,属于五短身材。为什么?你们看,他的躯干部很长,四肢较短。从人体力学来说,这是重心最稳的,所以我们黄种人不太容易失去平衡。这是很优秀的比例。不过,从外观看,黄种人的腿短,不好看,特别是对女性。"
啻笮Α6曰平坦俟文肯嗫础?
"问一个问题:印度人是什么人种?"
底下有人说:"黑人。"
"错。"黄教员在黑板上划了一个很大的叉:"印度人是白种人。白种人的骨骼特征是:躯干短、下肢长。我们看一个种族,骨骼特征是很重要的,不是看他的肤色。那么黑人呢?"
底下没人吭声。我说:"四肢长。"我是蒙的。
"这位医学生的回答非常正确。"黄教员把手里的粉笔朝我的位子扔过来。不偏不倚落在我的桌上:"你别怕我伤你,我是投篮手。"他拍着手上的粉:"黑人之所以成为优秀的体育运动员,是同他的骨骼特征分不开的。"
于是一堂开蒙课就这样谈笑间下了课。走出教室的时候,很多人都同那个"人"握了握手,以表示对同一种族人的友好。
黄教员分讲的课是骨骼系统。
但是,有一天他顶了另一位教员的课。那天上的是肌肉解剖。
解剖教室的中间放着一具尸体。
所有的人都站得远远的,看着这具被福尔马林泡成棕色的男性。他的腿部肌肉已经分解开了,露出了一束束肌肉组织。
"都站到解剖床边来。"人们小步地移了一下身子算是响应。"你们还是医学生吗?你们对这位遗体贡献者太不尊敬了!"黄教员的黑脸变得黑青,几乎是一种杀气腾腾。
我得意地站到最前头,并且伸出手在一束肌肉上摸了一下说:"这是缝匠肌。"
黄教员喜出望外,立刻转过身子对我说:"一个运动爆发力很强的人,他的缝匠肌都是很发达的。"他指着这束肌肉的起点一直延伸到终点:"你们看,这条肌肉斜穿过大腿,它的收缩直接使大腿产生跨步的动力。有的黑人运动员的缝匠肌长达九十厘米!"
黄教员的课总是飘逸得很,他常常就把严密的解剖课变成了一堂人体欣赏课。
他的言论如下:
"黑人的横纹肌纤维比其他人种长,所以收缩的时候会产生很强的爆发力,所以他们在田径、球类运动方面具有别的种族不能超越的天赋。"
"白种人的下肢很长,肌肉分布均匀,所以他们跳舞的时候具有天生的美感,特别是芭蕾。"
"黄种人躯干长重心低,武术是他们的强项,腿脚灵活。南拳北腿、泉州少林寺善南拳、河南少林寺善北腿。不得了,旋风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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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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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 17:01
第54节:血的抽象画(2)
"自然界对人类是最仁慈的。不过人从树上走下来学会直立后,第二个动作就是弯下腰防止别人的袭击。直立对人是一种伤害。因为直立对颈椎和腰椎的压迫很大。是人,没有一个会终身保持腰椎和颈椎不变形的。猴子就不会有这种悲剧。有机会我们应该爬几步。"
记得第一堂课下课后,中饭是排骨汤,很多同学都感到恶心。黄教员端着一只铝锅:"不吃的都倒到这里来。"一会儿就是一锅。他看到我吃得欢,有点意外:"你这个女同学真是胆大啊。"
"这算什么?我曾经看到一个池子里泡着几十具人体呢。"我在肚子里说。
黄教员受到了全体学员的无比热爱。
八一建军节到了。学校要出纪念板报。
教室外的空地上出现了一幅巨大的画板:一群红军战士穿着草鞋舞着红绸正在同老乡跳舞。画名:艰苦岁月。
黄教员是作者。
我们这才知道黄教员是学油画出身的。
他对我们的惊讶无动于衷:"这都是基本功,还有歪打正着的。你们看。"他把手里的几只颜料瓶打开,随便住一张纸上泼去,颜料飞开来:"好看吧。这叫激情的岁月,抽象画。爱上一个人的时候通常是这样的。"
"一般天才都是跨行的。"他在课堂上说:"你们看看后面墙上的那些解剖图,全是我画的。"
一直以来,我就认为那些图谱是从新华书店买的。
我仔细看过他的作品,我这么叫那些图谱,色彩逼真到了像是活体组织。每一束肌肉、神经、血管、器官都位置标准。
黄教员也遇到过难堪。
上生殖系统。对着一具男性标本,我们的一位女学员突然问:"黄教员,什么叫阳萎?"
大家都看黄教员。至少有一半的学员是不明白的。
黄教员顿了顿,用手里的镊子指着标本缩成一小团的阴茎说:"就是阴茎的海绵体不充血,无法勃起。"
他看着这位女学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没有人敢笑。从此这位女学员有了一个外号:海绵。
还有一位女学员更是丢人。
黄教员在黑板上画了一个人体,问:请一位同学在上面标明髂棘的位置。髂棘是人体骨盆在体表的投影部位,通俗说,也就是平常我们摸到的肚脐两边的骨盆的最高点。这是一个常用的位置。特别是产妇,两则髂棘的宽度对自然分娩是很重要的。黄教员指着一位姓李的女学员说:"你。"
李同学站起来,迟疑了好一会,指指自己脸上的颧骨说:"是这里吧?"
"这里髂棘,那么你的鼻子和嘴是什么?"
我们都快笑倒了,鼻子和嘴巴就是肛门和阴道啊!
李同学从此得了一个外号:"李骼棘。"
以为可爱的黄教员就会这样与我们一起度过基础课的日子。
有一天,一个女军人带着一个男孩子来了。
这是个非常英俊的女军人。我们很快知道,她姓丁,是黄教官的前妻。原军区女排的主力,因为腿伤退役了,就在我们学校的教学医院化验科工作。
黄教员看到男孩子立刻跑上去,男孩依在他身边,不说话。
他和前妻对站着,不知低声说什么,后来前妻就抱起孩子走了。
黄教员在她身后大声喊:"全世界除了帝修反,就是你妈妈最坏!"
我们的区队长是一个调干女生,结婚了,她对我说:"黄教员挺可怜的。她老婆这个人有问题,你没看她长得那么英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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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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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节:血的抽象画(3)
是英俊。她个子颀长,穿着男式军服,帽子压得低低的,清秀的脸上有一双柳叶一样细长的眼睛。她同黄教员说话的时候,身子依着墙,两手交叉在胸前,不时伸出一只手弹琴一样弹着墙壁。这有问题吗?
"她同医院妇产科的钟医生非常好。"区队长说:"只要她同钟医生在一起,钟医生就会把她的老头踢下床。"钟医生的老头是我们的生化教员,极瘦。黄教员开玩笑说:"我拎着他可以走五十里地。"
现在他们两人正在争夺孩子的抚养权,小丁占了上风。
黄教员变得脾气古怪。
黄教员在课堂上会因为学员一点点的失误大发脾气。
有一天,他不再来上课了。
区队长说:黄教员住院了,在肿瘤科。
同学们都去看他。他看着我们,平静得让我们害怕。
在肿瘤科实习的高年级同学说,黄教官得的是阴茎癌。这是一种高分化鳞状细胞癌,恶性程度较低(低分化癌恶性程度高),发生转移较晚、如果转移就是从腹股沟淋巴结走。
教科书上写道:
"如病变已波及大部分阴茎,则行阴茎全切除术,术中将尿道开口移植在会阴部,取蹲位排尿。"
也就是说一个男人必须像一个女人一样蹲着解手。
黄教员做的是全切术,保留了睾丸。也就是说,他的雄性激素还有分泌不会受到大的影响,从本质上说他还是一个男人。
学长告诉我们,每一次换药,黄教官都会欠起身子看自己的会阴部,那里什么都没有了。给他换药的很多都是他的学生。大家都不说话,换好药,黄教员会说一声"谢谢"。
有一天,黄教员在换完药后上厕所,一个病人看到他那种奇怪的姿势,笑了起来。黄教官一脚踢碎了小便器。
当天晚上,和黄教员同一间病房的人鬼哭狼嚎地跑出病房:"快来啊,出事了。"
黄教官躺在床上,睡着了。他的被子的一侧流出一条血带,浸透了床单,往地上淌着,地上已经积了一滩血。
黄教官用小便器的碎片割破了自己的桡动脉。
他的床单上,血浸出了一副很大的印迹,看到的同学说,很像黄教员画的抽象画。
黄教员,闽南人。一九六五年考入浙江美术学院油画专业,一九六八年分配到某军队院校解剖教研室,从事人体解剖图谱制作,并担任解剖学教学工作。
我一直怀疑,从骨髂学的角度看,黄教员是不是有波斯血统?因为早在宋元时期,大量的波斯人从海上到了泉州湾。也许有一个英俊的波斯小伙子爱上了中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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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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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 17:02
第56节:老董的门槛(1)
老董的门槛
台风来了,所有的东西都失重了。
树,转眼秃了一半。屋顶,一下子亮了,瓦没了。石头,轻得跟稻草一样,满地乱飞。
桂圆洒落了一地,毯子似的。老乡守着水果树,眼睛空空的。
我们的车子沿着福厦公路跑,老乡就站起来朝我们招手:"解放军。"一脸的眼泪。
车子还是朝前跑,我们要到海边去。那里已经天塌地陷了。
老董坐在我身边。他是放射科的军医,带着一台十五毫安的便携式X光机。我的屁股坐在夹板上,车上的人差不多都带着外科常用的器械,还有一大批输液品和葡萄糖液。
车子在路上跳。路上全是石头、树枝和水果。车跳一下,我的屁股炸一下,那点肉一点也不管用了。车上的人都不说话。再不说话,我会疼疯的。于是说话。
"是不是那里的伤员很多?"我看老董。
老董不说话。
"是不是那里没电啊?那X光机怎么用啊?"
老董还是不说话。
"我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小新兵蛋子,不说话还把你当哑巴卖啦?"
什么叫不知好歹啊?我还说:"我们是不是快到了?"
"你他妈的有完没完啊?浑球二百五啊?"
全车的人都笑起来了,看我像个狗熊一样蹲在夹板上。
老董真是惹不得,他最近烦。听说他的入党申请老是通不过。八一节前,所里还开过群众推荐会,要我们这些不是党员的人推荐党员。那时候,党员没有预备期,支部大会通过了,就是中共正式党员了。我坐在一大堆老同志中间,不管念到谁的名字,我都点头。最后所长说话了:"我们的个别同志没有政治标准。入党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是一个人的政治生命,不能掉以轻心。入党就说明,你将为共产主义事业,献出你的一切。没有条件。"
散会了,我傻坐在会议室。还有老董。
"你真的认为我可以入党吗?"老董开口说话。
我吓了一跳,看老董。他背着光,脸黑着,有点凶神恶煞。
"我很严肃的。"我说。
老董把两只拳头在桌上一敲:"他妈的,都这么严肃就好了。"
刘护士问我,老董都说了啥。我说老董说都这么严肃就好了。刘护士瞪着天,好半天才说:"谁不严肃啦?"刘护士也是群众推荐的一员。
现在,他们都坐在车上。除了我和苇是什么申请都没写过的人,其余的,至少也是写了入团申请的。
莲河被台风划拉得皱成一团了,船从防波堤撞上来,撞成一堆。花岗石的屋子歪着,豆腐似的。防风林没有了树梢,跟砍头的烈士一样。老乡躺在风里头,风把哭声吹得到处都是。
公社的礼堂成了医院。男男女女,哭天抢地。
发电机嗡嗡地响。老董就穿着一件铅裙,站在X光机跟前,嘴里不停地叫:"再左一点,再右一点。不行,再来。"黄医官就和他一起拉着老乡的腿,使劲。他们在给骨折的病人复位。在X光的屏幕上看那些错位的骨头茬。人的肌肉太厉害了。骨头一断,肌肉立马就自行其事脱离轨道了。把折成两段的骨头拉错位。想要复位,就得在X光机下看着错开的骨头,两个人配合拉着病人的伤肢的一头,拼命拉,拉开了,再慢慢地往回送,让断开来的骨头茬对在一起,然后用夹板固定,这可是战伤救护的基本功。和平年代就是救灾了。
开放性骨折的病人只好把露在外头的骨头包扎好。万万不能送回肌肉里,那样会感染的。
风把人的骨头当成了玩具了,劈里叭拉地乱折一气。完了,一拍屁股走了。留下一片蓝得晃眼的天、海、阳光、还有乌烟瘴气的海滩和蓬头垢面的老乡。苏式嘎斯51卡车来回跑。我们就在大太阳下来回送老乡,活着的送走了,再清理死去的。女人就坐在沙滩上拍着沙子哭:"哇苦啊,哇苦啊。"男人就沉着脸拉人。死人像咸鱼一样沾着沙子,沉沉地从沙滩上拖出一长条沟,我们拎着漂白粉,洒在死过人的地方。
老董的军装上一片白硷,他说自己头痛。天天对着X光机,射线早就超标了。黄医官都说自己恶心吃不下饭。
傍晚的时候,海退潮了。我们坐在沙滩上,累得极清醒,好几天没好好睡了,怎么就不困呢?我问老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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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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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节:老董的门槛(2)
"这叫超限抑制。"老董点着一颗烟:"你要不要来一支?"
"不要,女的抽烟就是特务。"我说。
"男的呢?"老董问。
"男的抽烟像是首长。"我说。
老董就笑:"我像首长?有那么老吗?"我们那个时候的首长都是红军什么的,一个小营干都是打鬼子的老兵,比方我们的所长同志。1942年就同鬼子打上了。
"你看我几岁了?"
我看老董。头发薄薄地盖在脑门两边,一说话,眉间一条川字纹。
"你快四十了吧?"我下决心把老董往小里说。
老董从沙子上咣地跳起来,溅我一嘴沙,咸咸的。
"你他妈的,会看人吗?"卟卟地歪着身子走了。
晚上苇躺在沙滩上说:"你活该,人家老董才三十出头。人家还在找对象呢。你不知道?他想找刘护士。"
刘护士,所里的大美人啊。卷毛、白脸、红腮帮子。军装到了她身上,锦上添花。
"你怎么知道的?"
"全军指战员都知道。"
"我不知道。"
"你知道个屁啊。"苇告诉我,老董托好多人找过刘护士了,刘护士就是不表态。
"支左表态也没这么难啊。"苇说:"关键是她不爱他。"
老董哭了,在放射科里。
教导员找老董谈话,把老董谈哭了。
教导员说,这一次支部准备从群众推荐的同志中发展一名党员,是刘护士。
老董说:"我参军十年了,为什么就一直跨不过这个门槛?"
教导员说:"你的群众基础不够好。"
老董说:"什么是群众基础?"
教导员说:"有人反映你脱离群众,有小资产阶级习气。"
老董的小资产阶级习气如下:
用香肥皂洗脸洗毛巾。集休宿舍外头的大水池边,老是看到老董卟哧卟哧地洗脸,香皂沫把脸堆成一个曹操模样,嘴里还呀呀地叫。再搓毛巾,毛巾就变成了螃蟹,一堆泡泡。洗好了,举起来对着太阳看,跟看病人的X光胸片一样,嘴里还叨叨:"不行,还有。"再搓。
老董是潮汕人,喝功夫茶。夏天,部队半休。下午四点半上班,人家是连队训练避高温。闽南夏天,天空铁板一样,海风夹着盐气吹得人脸疼。能在太阳底下站一个钟头岗都是好样的。医院也跟着部队沾光,半休。四点以前,树叶子都热得发软,人就跟抽了筋,趴在床上发昏。老董坐在走廊里,小竹凳支着屁股,面对一张小木桌。桌上是功夫茶的五件套:一壶四杯。外带一只小炉子,烧开水。
老董洗茶、沏茶、倒茶,有板有眼。拎着一只小茶壶在小杯子上头转圈子。小杯子就鼓出一个个金黄色的水泡。老董捏着小杯子,吱一声,"唉",杯子往盘里一放,抹一下嘴,两只眼就到处乱看,想找人说话。有一次就看到我了,天下雨,我跑到走廊里躲雨。
"你过来。"
我过去了。头发梢往下淌水,滴到老董的茶壶上。
"喝过功夫茶吗?没有吧?喝一杯,这是人生的功课。"
我就拿起杯子喝,一口都不满。苦苦的,一气喝了四杯。让老董再倒。
老董就嗄嗄地笑。"二百五哇,不好多喝的。"
我觉得头晕:"老董,我恶心啊。"
老董看看我。呼地站起来:"叫你不要多喝啊,醉茶了啊。"他一把拎起我,拉到雨地里,让我抱住晾衣服的石柱子:"抱紧了,会醉死的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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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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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 17:02
第58节:老董的门槛(3)
我就抱着石柱子,跟抱亲娘似的。雨浇在头上,眼前一片绿,好一阵子才看清老董穿的那件汗衫上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几个大红字。
因为香皂和功夫茶,老董的党还是没入成。
刘护士一入党就调走了。调到军区总院干部病房去了,那里需要政治过硬形象好的护士。照顾首长呢。
苇说:"总院啊,多好。一天到晚都有电呢。"
我说:"还有百货公司可以逛呢。"
苇说:"就你那两个破津贴,买什么?别丢死人了。"
老董跑去找刘护士:"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要到总院去工作?"
刘护士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长得好,首长要调你,就让你先入党了。"
老董虎着脸,站在外科走廊里叫唤,刘护士就哭起来了。老董上去就给刘护士抹泪。刘护士噢地喊起来:"你耍什么流氓啊?"
所长在办公室里甩自己的帽子,甩够了,指着老董的鼻子说:"你这个人就是他妈的操蛋,流氓习气!"
老董完了,小资产阶级习气还加一个流氓习气。他对黄医官说:"我是流氓习气吗?"
黄医官说:"说你是流氓你就是流氓啦?十年兵白当了啊。"老董呜呜哭个不停。
没多久,黄医官出事了。是老董在X光机下头看到了黄医官心脏里的那根针。老董摸着黄医官的胸口说:"老黄啊,你怎么就忍得住呢?"
老董打了复员报告,坚决要求回老家去。复员是按战士待遇,就给一笔复员安置费,不管工作。老董说:"我找得到工作。"
晚上站岗的时候,我去看黄医官。老董也来了。
老董跑到黄医官的坟头跟前,咚地跪下了,头顶着地,一声不响,半天不起来。抬头的时候,脸上全是泥糊糊。
"他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他知道的。"老董指着黄医官的坟头。喉咙里一抽一抽地。
作者:
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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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 17:02
第59节:豆子,你还有啥不敢吃?(1)
豆子,你还有啥不敢吃?
我正脸朝黄土背朝天种小白菜,后脑勺一声咋呼:"我说啊,伙计,你这东西我就不客气了。"
抬头,太阳照得眼绿。一个壮汉,六五式军服洗得发白,帽沿软软的。老兵啊。我们这些新兵蛋子全是六八式的,野战绿,不掉色。新兵都眼红六五式,洗多了就褪色。浮出一层旧,衬上红领章,很有老兵油子的豪气。
老兵油子蹲在地头,两手揪住韭菜,一拔。往裤子摔两下,一手抓着,一手一撸,韭菜露出雪白的根。老兵把绿色塞进嘴里,咔嚓咔嚓,舌头伸出来舔舔嘴。老天爷,舌头是绿的。
我站在地里,从嘴到胃,全是辣的。
"我转了一圈了,一所的菜地里刚浇了尿。我说了让他们晚两天的,回头找他们算账。"壮汉说:"你们二所的韭菜太瘦,汁少。"他咕咚一声。
上午我同苇刚给韭菜浇了一层薄尿呢。还是黄医官让我们挑了一个发过酵的粪坑,说是发过酵的粪肥力大。那些薄尿进了老兵的肚子啦。
我光着脚挑着空桶,桶里还有尿的味道呢。
"你多大了?"老兵吐了一口绿口水。
"十五。"
"娘的,这么小当啥兵啊?会挑水?"
"会。"
"会个屁。"老兵指着菜地边的水塘:"你过去,扁担不离肩,把两只桶放进塘里,能挑上来就是会挑。"
你以为我是小姐啊?在家里我就挑水种过菜,我爹参加过大生产运动呢。咱家有南泥湾精神,有一块菜地呢。
我一路小跑到了水塘。左边桶往塘里一斜,装满了。拉上。右边再一斜,装满了。人一吃劲,青松一样,稳扎稳打上了石阶。溜溜地走到老兵跟前,脸不变色心不跳。
"小家伙,行啊。"老兵嘎嘎笑。把我桶上的绳子挽了一个结:"绳短点,这样吃力也稳。"他拍拍我的肩:"你的疙瘩肉还没长结实,少挑点。"
后来知道了,老兵叫"豆子",外号。1965年的老兵了,汽车班的。参加过全军大比武,会在钢轨上开解放牌。
豆子能吃啊。所长说:"这个家伙,除了石头,啥都吃。"
豆子说:"尽瞎扯,大便我就不吃。"鼻子哼哼:"我寻思着,放点醋还是可以试一家伙。"
所长说:"这家伙,前世什么投胎的?"大家都笑。
陈医生说:"这个人的胃一定有问题,他是一种病。你们笑他很不人道。"
晚点名刚结束,豆子朝我和苇招手。
"我弄了样东西。"他举起一只铁笼。
一条蛇。黑白相间,手腕粗。
豆子打开铁笼,蛇从门口游出来。豆子一手揪住蛇的尾巴,蛇头朝上勾起来,扭着腰。
"敢抓吗?"
"有毒吗?"苇说。
"熊样。有毒的是三角头,这家伙头是圆的。"
我揪住蛇尾巴,差不多跟我一般长了。
"你抡。抡圈子。"豆子甩着胳膊:"跟扔手榴弹一样。"
我开始抡,蛇在空中划着圈子。
"放手。"豆子喊。
我手一松,蛇飞出去了。像裤带,叭。掉地上了。一动不动。
"小子啊,没姑娘相,有种。"豆子乐颠颠地窜到蛇跟前:"它的骨头散了,这下我们可以做汤了。"豆子两眼放光:"蛇汤啊。"
豆子把蛇吊在树上。一把削铅笔的小刀在蛇脖子上划了一圈,脱衣服似的把蛇皮拉下来。蛇光着膀子,豆子掏出了一只蛇胆。
"你敢吃吗?吃了明眼的。"
"敢。"
司务长看到了。喝一声:"傻成这样了。"
豆子给了我一只杯子,我喝了一口,蛇胆放进嘴里。咕,下去了,软软的,没啥味道。
豆子叹一声:"我这是雷锋精神,先人后己。"
司务长大骂起来:"蛇胆要是破了,封了喉。你就等死吧。"
我脸冰冰的。豆子,你这个王八蛋。
(2006年国庆,战友们聚会还说到了我当年吃蛇胆的事情。都说这家伙傻有傻福,现在还不用老花镜。)
蛇汤是在空地上煮的,豆子说在屋子里煮,蜈蚣会从房梁上爬过来,掉在汤里有毒。
世界是最好的蛇汤就在野战医院二所的空地上诞生了。
水清肉白,鲜得我和苇直冒汗。豆子把所有的骨头都收起来,找了一棵桃树埋了。他说蛇有灵的,一定要埋在桃树下。骨头有毒的,不能扎了人脚。脸上很神圣。嘴里还叨叨着:"人走人路蛇走蛇路,欠你啥,下辈子还。"
才知道,豆子花了七毛钱买了这条蛇。
"大价钱啊,心疼死我了。"豆子搓着手。快哭了。
大嘴豆子,什么都逃不过他的嘴。
麻雀。晚上打着手电照,一捉一挎包。肚子剪开,不洗。说是洗了不鲜。糊上泥,黄泥,黑泥发苦。在后山相思林里掏个坑烧。熟了,砸开泥,毛也就跟着沾走了。沾着粗盐吃,骨头都是鲜的。我吃得一脸黑,苇吃得擤鼻涕。豆子告诉我,胃疼吃盐烤麻雀,一吃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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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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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 17:03
第60节:豆子,你还有啥不敢吃?(2)
鸟蛋。磨点火开关的砂纸磨蛋壳,一个小洞。放一粒胡椒一颗盐,蒙上白纸,放在饭上面熏。熟了,剥了蛋壳。香啊。蚂蚁都围着我们转圈。
芦柑皮,开水一焯。放上盐,暴腌,和蒜叶一起炒。能吃一大盆饭,我和苇撑得在操场上走单兵训练。
番石榴。切开沾着盐水吃,有鸡肉味。
玉米须和面粉豆腐渣掺着,炸团子。眼睛都吃直了,看什么都是一对。
太多了。很长一个时间里,看到任何东西,我都会问苇:"这个东西豆子会吃吗?"
苇说:"你应该说豆子有什么不能吃的?"
豆子负伤了,他的汽车发动不起来。那时候发动不了就得用摇柄,豆子一转摇柄,提前打火了。摇柄一个回转,打断了豆子的桡骨。
去看豆子,他郑重其事地坐在床上。说:"你给我弄点吃的,这里的东西不行。司务长是猪。"
我问吃什么?豆子说:"过八一不是要杀猪吗?你把尾巴给我弄过来,别的你别管了。"
豆子真伟大啊。我揣着一条带着龙骨的猪尾巴,还没拿出怀里,豆子已经笑开了:"煮地瓜汤最得劲啊。"
豆子把猪尾巴拎到营养室堂,管饭的是他山东老乡。说好了,用余火炖一晚上。
晚上还没过半。台风来了,我们那儿夏天十天半月就是一场台风,老乡的房子都是石头做的,窗小门紧,怕风。
风从台湾海峡过来,莲河围头一片鬼哭狼嚎。医院后头的福厦公路,成片的树挡了道。
战备所要出动了。
豆子也要去,开车。带着石膏托。
豆子说:"老百姓受灾了,当兵的天经地义要管。子弟兵啊。不管就是良心让狗吃啦。"
豆子装了一大挎包馒头,嘴里还叼着一只。含含糊糊地对我说:"吃饱,到了那里,怕是没吃的了。"
我说:"一大包哩。"
"这不能动的,这是给老百姓的。一个馒头可以喂两个小家伙。"
抗台风我参加过,吓得半死,那风拔地而起。没点体重就得飘着走路,海水灰的。墙一样奔过来,夹着死的腥气。
后来的事情是听黄医官说的:
海边的石屋都吹塌了,没有进防波堤的船全碎了。"海浪有十米高。"黄医官很肯定地说:"这是海啸。"
豆子跑到一艘破船里去拉老乡出来,浪来了。魔术师一样,船不见了。豆子和老乡都不见了,只有一只锚。
我们的灾后医疗队到海滩上去的时候,仙人掌开着黄花。贝壳在太阳下珍珠一样,老乡在沙上插着香,一些衣服整齐地摆着,那是永远不回来的人。
豆子的追悼会早开过了。
我和苇带着一只挎包,上面绣着"为人民服务"。是苇的。
挎包里有东西,吃的。
"豆子。你还有啥不敢吃的?还有啥没吃过呢?"
我们走到海水里。"豆子。"苇叫了一声,"豆子。"我也叫了一声。挎包送到海水里。
海水把挎包推回来了,挎包里是食堂做的回锅肉,还有一碗米饭。
豆子不喜欢我们给他的东西,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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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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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 17:04
第61节:大夫在黎明前告别(1)
第四部分:革命时期的爱情
医学还没办法解决人类的生死问题,医生常常救不了自己的命。而且生命的消失过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很残酷的。
有的朋友问我是不是生活在病人中间会影响自己的心情?是的。这也是我最后不想再从事医学的原因之一。但是,开朗是我最基本的性格。不会因为看到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就活不下去了,每一个在医院工作的人都是这样的。
我总是希望能抢回人的生命。但是对于慢性折磨的疾病,我想生已无望,还不如庄严的辞世。一个身上装着一大堆仪器管子,活在那里花着家里一天几千元的钱,这算什么呢?非得把一个家折腾得一贫如洗才撒手吗?有时想到这里就不敢想了。
大夫在黎明前告别
郑大夫是我们院的消化内科专家。
郑大夫奇瘦,白大褂穿在身上,剑客一样,飘飘欲仙。走路也像剑客,无声无息。走廊一头只要有一个人无声地飘过来,郑大夫是也。
郑大夫从来都微笑。嘴咧得大,耳朵扎着,招风。两眼炯炯。一口潮汕腔,不仔细听,就是听风从江上吹过,什么也听不清。最怕就是听郑大夫讲课了,两眼看着远方,很陶醉的样子。不知道他嘴里在念什么。好在他的板书不得了,字字端正,像是小楷。只管抄就是了,每一句话都是书上必须划线的。想想一本教科书厚厚的,能划线记下的才多少?课讲完了,郑大夫飘出门。黑板上的字说好了不要擦,第二天还会有人来抄的。
军队医院也要讲"团结、紧张、严肃、活泼"。郑大夫最怕队列训练,特别是单兵操练。管理员一叫"郑XX出列!正步--走!"郑大夫的末日到了,那么瘦的人,晃出队伍,正步走。他从来就没有四肢协调过,完全就是小脑病变的患者,同手同脚。竟然可以从操场一头走歪回到另一头。不出队列的同志们就趴在窗户上看,笑得通体舒泰,出一身汗,比出操还管用。
于是郑大夫就找管理员的茬,每天早饭前要唱歌。语录歌、样板戏都行。唱完才能吃饭,大清早跑步,谁不饿?最简便易行的就是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唱完就解散,吃饭。郑大夫是指挥,他老是让管理员唱《都有一颗红亮的心》,让管理员先叫一声"奶奶,您听我说!"全体再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全体都是铁梅。郑大夫不唱,是李奶奶。管理员络腮胡炸着,虎眼圆睁,恨啊。声嘶力竭地用小嗓唱完了,那一阵子他老是声带水肿。
管理员的仇恨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管理员老觉得胃不舒服,闷闷的。他做了检查。放射科说他的胃贲门有阴影。管理员的老婆是内科护士,当下脸就青了,哭得呜呜的。院里派人送管理员到总院会诊,再到上海长海医院会诊,结果一致:贲门癌。
管理员回来了,人瘦了一圈。见人就说:"我要同你们永别了。"
郑大夫找到管理员,先骂:"你小子以为当烈士那么容易啊?"
再说:"你别急,我看不像。"他始终认为管理员只是胃炎。
郑大夫带着管理员骑车出去。他认识一个老中医,江湖隐士,真的。那个时候多乱七八糟,有手艺的人都躲了,特别是这种老郎中。
回来的时候,郑大夫和管理员像是一对跑运输的,每人车后一个大麻袋,全是草药。管理员家里天天烟雾缭绕,郑大夫出没于烟雾中,像是炼丹的道士。
半年后,管理员的贲门阴影没了,红光满面。见人就说:"老郑是我的再生父母。"
郑大夫又跑到管理员那里,骂道:"你一个共产党员,怎么跟封建社会一样,江湖气太重了。"
我是在食堂打开水的时候,发现郑大夫在吃炒面。医院里的小女兵都爱吃炒面,请北京兵从北京带,郑大夫也好这一口?
"我最近胃不太舒服,吃点东西,感觉好一点。这东西不错,开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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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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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节:大夫在黎明前告别(2)
我没当回事。没多久,听说郑大夫住院了。
他自己对内科主任说:"我想我是胃窦恶性肿瘤。"
主任说:"你这个人是开玩笑吧?"
郑大夫不理主任。他把自己的住院手续都办好了,住院病历首页写得工整规范。一笔一划,每个字都看得清清楚楚。现在哪还看得到这样的病历啊,人家是协和医大学生。有光荣传统。
主任非要郑大夫到上海确诊。一周后,郑大夫回来了。骂主任:"你就是迷信大医院,信不过我,浪费钱。"上海的诊断和郑大夫的诊断是一样的,主任眼睛里全是水。郑大夫就说了一句:"没出息。"
周一大查房,郑大夫就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张病历纸。"我的都记在上面了。"
非常详尽的病程记录。
住院医生就会弯下腰问郑大夫:"你看治疗方案是不是这样定?"
郑大夫就会一瞪眼:"我是病人。"
他写的病程就整整齐齐地放在医生值班室的专用病历夹里。
郑大夫有心事,全院的人都知道。郑大夫的老婆和两个孩子都在广东,从来没见她来过医院。说起老婆,郑大夫说:"我那是媒妁之言,对她不起。"
全院都知道,郑大夫有一个女友,是传染科的护士。差不多都可以当他的女儿了,我们这些小女兵对这个护士同仇敌忾。
我曾经在看电影的时候坐在她身边,那场电影是阿尔巴尼亚的《宁死不屈》。看到美丽的姑娘米娜被押出去处死的时候,看到郑大夫抓住了护士的手。电影一闪一闪的,他的手也一会有一会没。神秘的很。第二天看到小护士,我说:"看电影的时候,手一闪一闪的。"
护士很轻视地斜我一眼:"你懂什么。"
气死了。
现在郑大夫住院了,护士一直就没露面。
那时我是一个小卫生员,晚上得值夜班。值夜班的时候,护士来了,她很讨好地看着我:"求你帮我了。"
我看她,停电了。值班室里只有小马灯,她的脸在小马灯下很温柔,心一软,就让她进了病房。
实在忍不住,悄悄跟在后头。
郑大夫看到护士,想坐起来。努力了好几下,不行。他不能下地已经半个月了。
小护士坐着,离郑大夫很近。
郑大夫伸出手在她的脸上沾着:"我实在是对不起你了。"
就看着护士一点点低下头来,身子都放平了。
郑大夫推她,她不动。
"你抬起身子,我没力气了。这样让别人看到不好。"
郑大夫说了一大堆话,记不清了。只记得他老是说:"实在是对不起你了。"
护士出来的时候,看着我:"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我知道我得到的你们永远得不到。"她走了,一路上跌跌撞撞。
郑大夫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了,他总是在每天查房的时候,拿出一张纸。后来,他的字就不工整了,大大小小的字挤在一起,扭成一团。肿块转移了,肚皮上都可以看到那些肿块。他疼得不行。
主任说,给一些止痛剂。用了。他就可以放平了身子。他就会说:"我现在不疼的时候,交待一件事情。"他拿出一张纸,一张遗体捐赠书。"告诉小X,以后如果想到我就到医学院去看我。"
说这话的时候,他笑起来,有那么一点坏坏的样子。小X就是护士。
"都这样了,老郑。"主任抓着床架。手直抖。
"怎样了?不就是死吗?我告诉你。我写的那些病程,别丢了。"郑大夫指指我:"这些小孩子,将来用的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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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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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节:大夫在黎明前告别(3)
管理员来的时候,贴着墙。不敢进屋。
"这不是老郑,不是。"管理员放声大哭。两个战士把他拖出病房,他一路跳着脚,大骂老天不长眼。
病房里的郑大夫完全变型了,他实际上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
护士来看他了。站在他面前,脸上全是水。他眼睛就那么望着墙壁,他不认识任何人了。
主任不允许任何人进行最后的抢救,他说这是郑大夫交待的,他不想受苦。
天快亮的时候。郑大夫走了。那天是一点点亮起来了。太阳用了半个多小时就从后山探出头了,那里是烈士墓地。
那以后,管理员不能再听《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后记: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一个人爱谁不爱谁,说实在的,硬是与道德扯上,真有那么一点不地道。那个小护士的样子,我一直记得,很斯文。当她在爱上一个人的时候,真的是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们每天都可以在各种公开的场合听到和看到一些对死者的怀念。我记下我能想到的这些人,是因为我常常想到,他们还会有人追念吗?那些名人总是有人在那里回忆他们的事情,从生到死,一大堆一大本。可是我笔下的人,你看到了,一片废墟。回忆一个人不是在猎奇他的隐私。
在我的回忆里,这些小人物都是很善良的人。他们来了又走了。不会知道那么多年后,会有人在为了他们说着自己的感受。这太让我承受不了了,写不行,不写不行。
请你还是让我写下去。我曾在一个小小的教堂里坐过很久。那是海德堡的一个小教堂,在做弥撒,我看到一些人也坐着,低着头。我也一样。那时候我就想,我得把那些人写出来。只是没想到上什么博客,也没想到会这样多的人看。我早就写了,那是给我的朋友的信里面写了一些片断。朋友说,你要让别人知道,我们生活的那个时代。
每一个人都在寻找理想中的爱情。只不过很多人一辈子都没尝过爱情是什么滋味,也没说过"我爱你"三个字。说这三个字跟逼他喝乐果那么痛苦。
很多年以前,我的一个朋友对我说过一句话:"被别人爱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她说这话的时候,像一只遭到捕杀的珍稀动物。那种走投无路龇牙裂嘴的痛苦。我竟然被她逗笑了。她还说:"当农妇最好,生一窝孩子,养大。每天下地干活。"可是我知道,她连生一个孩子的勇气都没有。她太爱自己了,生怕自己被伤害了。
实际上,爱别人的时候,同时也在伤害别人。你不可能知道别人真正要的是什么。所以趁着脑子发昏的时候,结婚了事。不是有句话吗:"结婚三年才算认识对方。"认识了也就套上了,跟炒股似的。
我的一位老上级说过,结婚就是结"昏"。一定得糊涂。就像拉磨的驴子,蒙上眼睛。我问她:"那爱情呢?""啥?爱情?你不是小资产阶级吧?你是军人吧?军人没有爱情。军人只有纪律。"后来,我们那里有一个女兵出了一点事,未婚先孕了。她长叹一声说:"妈的,现在规定女的二十五岁结婚,能不出事吗?"
所以说,军人向往爱情往往是很愚蠢的,至少在我们那个时候,必须用上百倍的勇气上千倍的智慧。所以那个时候能爱的军人,一定是非常出色的军人。也一定是让别人说闲话的军人。更是不知好歹的军人。"结婚就结婚。什么爱不爱的,瞎胡闹。"我的老上级老张同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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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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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节:爱是刀光剑影(1)
爱是刀光剑影
老牟的爱情是一场刀光剑影的爱情。
第一次见到老牟,是我从学校毕业分配到福建北部的一家驻军医院。
她修长的个子,两只手放在裤子口袋里,嘴唇撅着,猩红湿润。两只眼很大,几乎是咄咄逼人的看着你。
"你是新来的?"她说。她站在宿舍门口,身子依着门,像X光机一样扫着我。
"是的。"我拎着行李,那行李太寒酸了,一只帆布旅行袋,一只纸箱、一个被包。
"进来吧。"她把身子一歪,让出一条缝。
我挤进门里,感到她的胸部软软地蹭到我肩膀。
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听到她在后面说:"我们这个医院里是不能留辨子的。"
我很狼狈地点点头。到院务处报到的时候,院务处长已经很严肃地对我说了:"根据内务条令,女同志一律短发。上班的时候,你要把头发剪了。"
这个医院并非野战医院,为什么不能留辨子。我不知道。难怪昨天全院开大会,我进礼堂的时候,所有女兵都看着我。再看下去,我只能站着不动了。我只知道我那两根在学校里辛辛苦苦留起来的辨子,寿命到了。
"你剪了头发,把那两根辨子给我留着,别扔了。"老牟又说。
虽然是秋天时分,衬衣已经被汗沾在背上了。晚上,我把两条死气沉沉的辨子包在一张解放军报里给了老牟。她朝我笑笑,突然就是那种灿烂的样子。
"我叫枫,在药房工作。"她说。
老牟是医院的头号美女。这是我一周以后得出的结论。她的美是从她急急走路的姿态里看出来的。只有仙人才会那样移动步子。她笑起来声音低沉,而且是从眼睛里流出的那种低沉,从那以后我再也没看到可以从眼睛里笑出声音的人了。
除了工作,我的任务是每天晚上陪老牟散步。哪怕我心里把这个散步咒骂一万次。医院靠山,闽北的深秋,山就是一块巨大的调色板,你能想象的颜色这里全有。老牟走着路,就开始了她的自言自语:
"你恋爱过吗?"
"没有。"
"我知道没有。恋爱的女人不是你这种愚蠢的眼神。"
"是的,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她一脚踢飞一块石头,把路边草丛里的一只山鸡惊得飞起来,拖着一尾巴累赘,牢骚满腹地窜走了。我们这里就是这样,如果碰到一只国家二级保护动物都不必奇怪。有一次一只黄麂就跑到我们院的洗衣房去了。大家都围着看。它转了一圈,走了。那是什么年代?一九七三年,全体中国人民还没来得及学会吃山珍呢。
"我渴望恋爱。可是我只能同自己恋爱。"她转脸看我,眼睛就那么穿过我愚蠢的眼睛盯着我的身后。我只好点头。她很不屑地用手在我头上一扒拉。
科里的人很快知道我成了老牟的散步同伙。周一大查房的时候,有位男同志对我说:"你真幸福啊,同美女一起散步。"
晚上我对老牟说起这话。老牟说:"他们这些人都恨我。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讨的老婆都不及我漂亮,他们是妒忌我。"
她拿出了一团解放军报,那里面就是我的辨子。辨子的发茬已经用橡皮筋系紧了。辨梢扎着两只淡蓝的丝带。我不知道我的辨子离开了我竟然会这么奢侈。
老牟把我的辨子用发夹夹在了自己的头发上,然后用一条旧围巾包住自己的头。"我太漂亮了!"她用一种哭腔说。接下来的事情更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目光短浅的人。
她从箱子里拿出一条绸被面披在肩上,然后在腰上系上一条丝巾。对着镜子端详了一会,哭了起来。哭完了她又笑起来,那是一种嫣然一笑。
"你睡吧。"她说。拿起桌上一只棕色的广口瓶,那是装水剂的专用药瓶。从那里面倒了一点液体在杯子里,一饮而尽。
"这是咖啡因。"她说。
这是一种兴奋剂,用来治疗抑郁症的。她喝它干什么?老牟是个司药,弄到这种药太容易了。
"我习惯了。你先睡吧。"
早上六点半是出操时间,我看到老牟把自己包在被子里,朝我哼了一声:"我从来不出操。"
山里已经有薄霜了。跑在山路上,一脚霜的碎裂声,鞋上全是草屑。我在想老牟是个什么人。怪人。
怪老牟的绝技不是化妆术。她是一个手风琴手。闲下来的时候,她会把手风琴从床底下拉出来,拉上一阵子,全是苏联歌曲。她的手指细长柔软,在键盘上弹跳的时候,我想到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那里面有一句形容保尔柯察金拉手风琴的句子:让手像蝴蝶一样在琴键上飞舞着,发出一声声叹息。
就是一个吉普赛女郎。
在喝了一段时间的咖啡因后,老牟又开始吃安眠酮了。我很提心吊胆。这是一种可以成瘾的镇静剂啊。我问她不吃行不行。她瞪着我。
医院开始了冬训,一个项目就是二十五米五四式手枪射击。靶场上,老牟把弹匣退出来,很熟练地取出一颗子弹捏在手里:"这么小的一颗东西就可以要人的命。哈!"说着举起枪乱转身子。这可是大忌,实弹射击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必须把手里的枪朝上举着,不准朝向其它方向。我们有位管食堂的司务长,实弹射击的时候把枪口朝下,结果不知怎的就打着了自己的脚。
医院里的人都说,老牟的精神状态不对,至少是有思想问题。
我知道,她一直想恋爱却不知道爱的那个人在什么地方。
入夏的时候,老牟突然对我说:"我要结婚了。"
看我没什么反应,她揪住我的耳朵说:"我要结婚了!我老头是北京的。"那时候,我们都把丈夫和妻子称作:老头、老婆,不管你几岁。
老牟一心想嫁个北京人,她出生在北京,她想回到那个有着葡萄架金鱼缸四合院的北京胡同。
很快,老牟回来了。没有喜糖。只有少数几个人吃到了她带回的巧克力。我得到的最多。那个时代,巧克力是奢侈品。
没几天,老牟把我叫到药房里,很严肃地盯着我:"有件事你必须得帮我。"
她闭上眼:"我想结扎。"
老牟的怪我是领教够了,但是这话我实在是听不懂,或者说是听懂了没听明白。
"我不想同那个丑家伙生孩子。"她睁圆了美丽的大眼睛:"我要做输卵管结扎。"
"我帮不了你的忙。"我说。尽管我在妇产科工作。我怎么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把老牟送上手术台?这个玩笑开大了吧?我见过老牟的老头,一个五短身材的人,长得像床头柜。该死,他还姓武!
"你只要把我用自行车带到县医院去,其它事情你就别管了。"
老牟一定是有魔力的。我和另一个姓吴的护士竟然就把她带到了几公里以外的县人民医院。几个小后,她竟然就坐在我的车后座回来了。几公里的沙土路,我的屁股都疼了,她不怕疼吗?
拆线是在我们宿舍里完成的。我给她拆的线。这很容易做到,晚上到科里换药室拿一个拆线包就行了。我对她说:"你的刀口缝合得很好,皮瓣对得很齐,不会有什么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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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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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节:爱是刀光剑影(3)
没多久,老牟的老头来了。真是一只床头柜。白净修长的老牟在他身边像是公主与侏儒。
老牟和老头打了一架,因为男人在晚上看到了老牟肚子上的那条刀疤。老牟说:"我结扎了,我不想给你生孩子,因为你太丑了。"是男人都会愤怒,没把老牟往死里整算是老牟运气。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男人说要离婚。老牟说可以,条件是把她办回北京。
转眼就到了冬季老兵退伍的季节,老牟也要走了,她是干部转业,到北京的一家科研单位的化学所工作。走之前,老牟拿了一盒戏剧油彩给自己化了一妆,深目高鼻,衬衫两边用彩色绉纸粘成花边。她要我用海鸥一二零相机给她拍几张照片。她说:"你看我像不像娜达莎,或者是安娜?"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到老牟。很久后,在一次战友聚会上我听到了老牟的事情:
老牟住在金鱼胡同,进了四合院。
老牟疯狂地爱上了她们所里的一位工程师。为了这个理想,老牟决定到医院去做输卵管接通术。
那个时候我们做手术是很仁慈的。早先真的是结扎,不过是找到了两侧输卵管,用医用橡皮筋把它扎起来,这是真正的结扎。为的是日后产妇又想生孩子的时候,把橡皮筋解了,让输卵管重新工作。
不过常常有人因为结扎的时间太长,输卵管变型或者有一点炎症,受精卵会在这个地方停下来"着床"。薄薄的输卵管壁那里吃得消天天见长的受精卵?两三个月后就会破裂,于是就有了"输卵管妊娠"这样的名词,大出血这个症状。
还有一种方法是不让你生了,把输卵管剪断。老牟用的是第二种方式。但是这种方式也是可以接通的,无非是手术难度更大,要做吻合术。最绝的是把输卵管截去一段,想再接通是做梦。
吻合术很成功,老牟对自己的爱情信心百倍,可是她开始咳嗽。医院给拍了一个普通的胸片,竟然发现她已经是一个晚期肺癌患者,并且不是原发病灶,也就是说,肺部是一处转移点。她的问题出在子宫,绒毛膜上皮癌。这是妇科死亡率最高的癌症。
从一开始老牟就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她坚决要求手术。子宫和一部份肺叶切掉了。她对来看她的战友老毛说:"我一生中做了四次手术,都与生育有关。我是天生不能当母亲的人。我还想以后教我的孩子拉手风琴呢。"
每天,她总是把头歪向门口,等一个人。就是那个她疯狂爱上的工程师。可是门口只有医生护士。
她坐在轮椅上,让老毛把她推到院子里,伸出手在空中捞着:"北京的风很硬,咱们山里的风是软的,有香气。真想回去出操。"在医院老牟从来不出操。
不久,癌细胞转移到老牟的脑部了。她开始昏迷。老牟死了。老毛说,是她推着老牟到太平间去的。老牟放在平车上,一床白单盖着,平平整整的,根本看不出里面还躺着一个人。车子很轻,老毛说推着车子就像推着一个婴儿。老牟一九四七年生于山东。父亲是一位军史上有名的战将。母亲是一个农村小脚妇女,一生都没敢大声同父亲说过话。老牟是他们惟一的爱情结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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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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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节:病案室里的尘埃(1)
病案室里的尘埃
病案室在医院的角落里。一幢平房,一排门。病案室只占了一扇门。隔着一片杂木林,就是太平间。我到病案室找病历。科里碰到了一个小小的医疗纠纷,要找到当事人当年在手术前的签字。病案室前头长着许多木芙蓉,粉的,碗口大,从肥肥毛毛的叶子里挤出来。走过去,花掸着衣服,就是仙女上瑶台的架势。
管病案的是老王,从老花镜里翻眼看我。白大褂里伸出长长的脖子来:"找什么?""一个人的病历。""出院的还是死的?""死的。""哪一年?""七九年。"
"什么病?""成骨肉瘤。"老王站起来,病案柜长城一样竖着,门很紧,深紫的漆面。标签贴在左上角:内科、外科、妇儿科、门诊、军队、地方……就是大阅兵的方阵。开锁,开门。手毫不犹豫伸到一格木屉里。"是他吗?"我看病历,是。从入院记录到病程记录,每一天的医嘱,护士的治疗签字,交班记录。最后,我找到了病人的签字。纸上一大滴墨,是那个病人的钢笔漏水溅上的。名字歪歪的。他写的时候,写一个字,抬头看一下我们。眼睛洞一样黑得不见底。写着一个字:死。翻完每一张纸,老是想到这个人临终时的样子。伸手抓空,手干干的。空中像是有一根绳子,抓住了就可以逃跑。护士给了他一条纱布,他一直抓着。直到做尸体护理才拿走。他签的字是:同意损献遗体。现在他在乡下的亲戚来了,要我们出钱买下他的遗体。我走了。老王在后头说:"慢走。"走出门。太阳电熨斗一样,烙得我发炸。回头看,门还开着。那些深紫的木柜子,闪着一层灰灰的光。老王在柜子跟前理东西,背上是汗。才想起来,里面是没有电风扇的。
回到宿舍同宁说起老王。"她?别提了。病人是青霉素过敏住院的,她做治疗,把别人的青霉素找到病人的身上去了。病人就叫了一声:我很难受,就完了。什么抢救都没用。几分钟。"知了不停地叫,风扇吹得头昏,窗外头白毛一样的阳光,树叶子都被阳光吸干了身子了。想到那间平房"你不觉得那个地方冰凉冰凉的?""那是。那是什么地方?那些柜子里死掉的人多了,从建院到现在。你想想。"宁坐起来。脸上煞白:"你老是说这种事,晚上我又要吃安定了。""不是还有很多出院的人?怕什么?"我就是想进去看看那些病历,想看看那些我亲手送走的人。
晚上值班。从窗口看出去,病案室外的灯亮着。心里痒痒的,对护士说:"我到病案室去转转,有事打电话到那儿。"我穿着解放鞋,走路很轻。以为老王会吓一跳。"你这个人胆子倒不小的,晚上往我这里跑。"老王还是从老花镜里翻眼看我,笑了一下。"我就是想看看,我以前的病人的病历。""出院的还是死亡的?""死亡的。"老王手一挥:"都在那里。"柜子上一层灰,我的手指是第一个留下印记的。"好久没人动过了。"老王说。看到了那些人,哭着说自己的委曲的,骂别人是王八蛋的,声称自己不会死的,看到别人死的时候哈哈大笑又哇哇大哭的……每一本的最后面,都附着死亡通知书。有的就是我签的字。"一个人不在了,你们送他到后面去,档案送到我这里来。"老王看着窗户,那后面就是太平间。黑黑的屋子,虫叫得厉害。
我还在找。一本病历。首页写着:最高指示: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你想干什么?"老王扑过来,手指甲抠破我的手背。
我吸着手背的血,盯着那本薄薄的病历,那个青霉素过敏病人的病历。"你想笑话我?是吧?"老王说:"我无所谓了。可是你不要去惊动他。""他"躺在纸上。我才发现,所有的病历中,只有这一本是用棉线缝起来的。红的棉线,血痕一条从纸上拉过。我抬起手,忍不住看看手指,怕沾了血。宁说我是一个极不道德的人,喜欢窥探别人。"你就是一个贼。"宁说:"你就不怕那些人从里面出来找你?""无冤无仇的,怕什么?你怎么跟巫婆一样?"我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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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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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节:病案室里的尘埃(2)
入秋了。病案室外头木芙蓉都黄了,红红的屋顶从黄色里洇出来。我再没去过病案室。病房死了病人,就会趴在窗口看病案室,老王的柜子里又加了一个"人"。来了一个新病人。肾癌。病人坐着,脸青,脚肿,半穿在布鞋里。亲属名单里空着。"你的亲属名字写一下。我们如果有事可以找他联系。"我说。"没有。""同事呢?"病人低头。两只手放在桌上:"你给我笔。"病人在纸上写了一个人的名字,是老王。
老王来了,远远站着,一会儿。走了。病人一直看着老王的背,叹一声:"她老了好多了啊。"病人的胁缘下可以摸到包块了,肉眼血尿,也就是通常说的"洗肉水",腰酸痛。"我应该是晚期了吧。"病人对主任说:"拉不出来的时候,疼得管不住自己。"主任看着他:"小孙啊,你怎么拖到这个样子才来呢?"
血尿、包块和腰痛,这三个症状一般只有到晚期病变时才会同时出现。我看病人。小孙,青黄的脸,皱纹刀子一样拉过嘴角。
晚上,我去了病案室。老王坐着。盯着地上的影子。"老孙错过手术期了,现在只能用一点激素扶持,可能已经转移了。明天再做一个放射检查,看看肺。"老王盯着地上:"别人都说你这个好奇心强,果真。请你出去。"一只挨了一棒的狗也就这样了,灰溜溜地蹭出门。太平间那边有人在哭。灯黄黄的。走过去,里面几个人在打牌,一个人靠着停尸床哭。哭一阵,说:"轮到你了。"打牌的一个人放下手里的牌:"妈的。"换到床边上,呜地哭起来。打牌的人照样打,鼻子上还贴着纸条。嘻嘻的。踩着叶子回去。风吹过来,秋天的味道扎在脸上,涩涩的。
老孙转移了,肺。老孙拉不出大便,疼得在床上爬。薄薄的肚皮上都能看到鼓起的包块。老孙一头汗,脑袋顶着墙,背直哆嗦。脊柱从干干的皮肤下刀背一样耸起来,汗从刀背两边歪歪扭扭地流,滴在床单上。我端着便盆:"老孙,我给你处理一下,你不要难为情。"很多次了,护士要给他处理,他就是不肯。老孙看着我,眼睛就水起来:"劳驾你给我一条毛巾。
老孙把毛巾蒙着头。孩子一样缩着。我戴着手套,一点点抠着。石头一样的粪掉下来。便盆当当响着。老孙坐起来了。床上一个汗浸出来的人形。"我这辈子就是我妈给我把过尿,不记得了。"老孙想笑,拼命喘起来,他的肺部已经布满棉絮一样的阴影了。"我就是对不起小王。"老孙喘够了,说:"你有对象了吗?""还没有。""没有好啊,无债一身轻啊。"这是老孙最后的话。他昏迷了。监护室里,老孙像一台仪器。浑身是管子,氧气管、输液管、导尿管……老王来了,站在老孙跟前。"他是不是没几天了?""就这几天。"老王把脸凑到老孙脸跟前:"我说话你听得到吗?你那个时候为什么那么对我?啊?"老孙眼睛微睁着,目空一切。老孙被送到太平间去了。主任在老孙的死亡通知书上签了字。老孙的病历被送到了病案室。
下雪了。病案室在雪里孤零零的,木芙蓉伸着秃枝,戴了数不清的白手套。挂孝似的。我去看老王,因为好奇。老王还是从老花镜里翻眼看我:"我就知道你会来。"她在缝一本病历,红线,是老孙的。老王拉开抽屉。老王把一张照片放到桌上。两个年青的军人,坐在树下。背靠着。一人胸前一枚毛主席像章。总政发的那套有"为人民服务"的像章。"这是他。"老王指着那个男军人。"病人过敏死了,我受处分,我找他哭。"老王拿起照片:"他说我是杀人犯,打了我一耳光。我的耳鼓穿孔了,后来他转业了。再没见过。""什么时候的事情?""七三年。"照片上的人。那么年轻。招招手就可以站起来,走过来。老王坐着:"听到他死了,我以为我会哭的。就是哭不出来。"
老王笑着,翻着病历。一页一页。手指在上面抹过去。"小孙啊。"她说:"就留下这些了。下雪了,也不知道你冷不冷。"我出门了。门前雪地里,有一溜脚印踩往太平间。老孙躺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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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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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节:老王的第二个故事(1)
老王的第二个故事
这个故事,有四个人在说。我,宁,护士长,贵伯,他是看太平间的。一九七三年,批林批孔。大家都发了很多小册子,四书五经差不多都齐了。我最意外地是拿到了一本《朱子治家格言》、一本《改良女儿经》。
"在家女儿仔细听,听我细说女儿经"一大串。都是叫女人怎么做女人、怎么孝敬公婆、怎么对丈夫孩子好、怎么做家务。有一条记得很清楚:就是往外倒水的时候,不能哗地泼出去。在用手轻轻地把水戽出去,手还不能碰到盆底,怕指甲刮到盆底发出声音,很不雅。
我读得起劲,在军校的解剖教研室里。那里晚上门关得迟,没有严格的熄灯管制。坐在一大堆器官中间,看四书五经。器官就从高高的柜子上,隔着玻璃瓶看我。
这个时候,在我后来要分配过去的医院里。同志们正在批林批孔。外科护士小王坐在办公室里,脸涨得通红。
"孔老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复辟狂,他要恢复春秋礼制,到处声嘶力竭。林彪也是一个复辟狂,他要推翻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走资本主义道路。"说着,就哭起来:"我们不能再受二茬苦遭二茬罪了。"
宁坐着看王,不知道是不是也哭一下。可就是哭不出来,使劲想。想到自己好久没请探亲假了,心一酸就一下哭了。哇哇的。
办公室里的同志们都吓一跳,忙着劝。声讨林彪和孔老二。
后来,政治处要选一个批林批孔的先进。想到这两人都哭了,只能选一个。主任说:"谁先哭选谁。再说了,宁这个家伙平常稀稀拉拉的,万一出去不守纪律,麻烦。"就这么定了。
外科护士小王就成了批林批孔巡回演讲团的成员。
不上班了,不上夜班了。宁后来说:"好得意哟。气死我了。早知道,才不跟着哭呢。"又说:"也好。如果是我上夜班,说不定那个人就死在我手下了。"
小王回来,都半年了。正赶上夜班,下半夜。
夜班,特别是大夜班。不是人干的。跟喝假酒一样,脸青、脚软。天是白的,扎眼,头疼。做的动作和想的动作错位。想找人吵架,全世界的人都是死对头。小王护士就仇恨满腔带着阶级感情上了班。
一大盘注射器,按药剂药量不同分别用胶布固定。小山一样。全是上夜班的人抽好的。
小王护士执行二点的治疗。
一个屁股一个屁股地扎过去。动作一致:两快一慢,就到了那个病人。一个青霉素过敏住院的病人。一屁股扎下去了。两快一慢。 "护士啊,我好难受。"脸一下子变得黄白黄白的,没了光泽,蒙了一层蜡。治疗卡上病人的名字旁边贴着一个红色三角型。这是青霉素过敏的标志。
一大盘注射器掉在地上,走廊里全是生命打碎的声音。
小王护士,哇地叫起来。医生来了,上氧气、打付肾素、心外按摩。半个小时。氧气瓶的湿化瓶里冒着泡泡,加湿的氧气进不了病人的肺了,他的呼吸心跳没了。
人家在卫生队过敏都没死,送到医院反到送了命了,死活想不明白啊。主任大怒,拍着桌子,墨水瓶乱跳。"操蛋啊。操蛋啊。"就这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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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节:老王的第二个故事(2)
小王护士哭得天昏地黑,就跑到小孙那去了。小孙是化验科的,闷葫芦一个。
"我就是没有好好三查七对嘛,谁让他是青霉素过敏嘛。"
小孙就从一大堆试管架后头跑出来了,"你再说一遍。"
"谁让他是青敏素过敏嘛。"
"咣!"小孙的巴掌肉垫一样。小王护士就弹到墙壁上去了。
耳鼓穿孔,整个世界在小王的耳朵里就是金属的尖叫。整个后勤通报。处分。
"护士长,求你给我一把刀。把耳朵割了。"小王护士哭:"什么东西都听不明白了,塞着棉花呢。"护士长是来找小王护士谈心的。她不能在外科干了。再扎死一个人还了得?
"我一定会好好表现的。"
"我是代表科里的意思,你在外科肯定不能留了。你看,你到供应室怎么样?"话一出口,护士长又后悔了。供应室可是向全院提供消毒器械的地方,万一把没消毒的放错了地方,又得死人。全院看了一遍。只有一个地方不死人。病案室。就是死了也是躺在纸上头。
护士长把小王护士送到病案室里去了。
小王护士问管病案的老同志:"外科的那个青霉素过敏的病人病历在哪里?"她歪着头。耳朵做了耳鼓修复术,还是听不清。
老同志指指木柜子:"这几格里都是死亡病案。"
老同志带了一星期,调走了。小王护士坐在桌子跟前,每天翻病历。
小孙来了,拉着护士长。
"我那天太激动了。"
小王护士说:"我听不清楚。"
小孙又说了一遍。头上就冒汗了。
"护士长,他说什么?"
"他说他对不起你。"
"我听不清楚,我要上班了,你们不要来烦我。"小王护士就举起手里的病历。护士长看到病历上的名字,那个死在小王手里的病人,病历上缝着红线。
出门的时候,小孙撞到了木芙蓉上头。一团粉红就砸在他头上。他一路撞,粉红一路砸。一溜粉红就拖在他脚后头。
小孙转业了。那年是一九七三年。
小孙变成老孙的时候,已经瘦得三合板一样。
"其实你们那家地方医院条件更好啊。"我说。
老孙就在省里的一家医大附属医院生化室工作,何必跑到这里来看病?
"我就是想这里,当过兵的人,骨子里都是绿的。"
老孙要看他的胸片,我不给。
"有阴影了吧?"他指指自己胸口:"我呼吸很困难。"
我点点头,老孙的脸干干的。水都流到脚上去了,足背亮得可以看到日光灯的影子。他的肾早就罢工了,血尿开始疼了,因为血块堵在尿道里。
给他插管的时候,用了麻药。老孙还是弓一样绷紧了身子。
"老孙,我们忍一忍。"我这不是屁话吗?老孙脸都疼歪了,蛇一样丝丝叫着。
疼得不行了就打止疼针。老孙睡了,木乃伊一个。
老王来了。站着。这是她第二次来,盯着导尿管里的血尿。
"这是一天的尿量吗?"她说。
我点点头。
老王走了,白大褂留下一股樟脑味,病案室的味道。
老孙就睁开眼了,盯着老王远去的白大褂。在门口,白大褂溶到天空里去了。
"你听我说一句话好不好?"
我点点头。
"我就是到这里来看她的,看到了心就知足了。我对不起她。"老孙看着输液瓶:"她在门诊的时候,为了让她能摸我的手,我老是到那里去挂瓶子,她的手很软。那个时候,她才二十出头呢。"老孙停了好久。嘴一直动一直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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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节:老王的第二个故事(3)
"现在老成这样了。"
老孙死的时候,天下着雪。我到病案室看老王。老王说:"不知道他在那里冷不冷。"
我出门的时候,门口一溜脚印一直印到太平间。盖着薄薄的新雪,老孙还躺在那里。
老孙一身绿军服,这是他特意为自己留的冬装。没下过水。一道道折子。
"刚才老王来过了。"看太平间的贵伯同我说。
老王走到老孙跟前,耳朵贴到老孙嘴边。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这些年你都到哪里去了?你那一个耳光打得我好痛好痛。"
老王就把耳朵贴在老孙嘴边,一动不动,闭着眼。
"你不说了。我知道你死了,死于肾癌,你的病历上都写着呢。你的嘴怎么这么硬?冰凉凉的,那个时候很软的啊。"
老王走到太平间外头。
老王蹲下来。
老王挖了一大捧雪。
老王把雪蒙到脸上。一捧一捧。老王的脸就红得发紫了。
老王走进太平间,老王把脸贴到老孙的嘴边上:"嗯。现在你的嘴不冷了,你说吧,我听着呢。"
老王听了很久,心满意足的样子。走了。
贵伯一直盯着老王,他对我说:"我就怕她疯了。还好。"
第二天,太阳大得不行,雪化了。下雪不冷化雪冷。脖子里像装了凉剌猬,冻得跳脚。到处是雪化的声音,怪啊。化雪了,冰凌就挂在屋檐下了。一边长一边断。
病案室外头一排冰挂。滴滴嗒嗒往下落水。冰凌会哭吗。
人有的时候就跟猴子似的。张头张脑地看着与自己不一样的人,而且会把这些不一样的人放在聚光灯下。我也会这样。会很自觉地把自己放在大众之中,生怕被自己的同类排斥。可是那些与我们不一样的人不也有自己的同类吗?为什么要把他们放在放大镜下面?等我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时代也开始变得宽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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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节:栀子花开了(1)
栀子花开了
端阳节到的时候,栀子花开了。过去一直叫端午的,刘医生把我们教训了一番后,改叫端阳。
刘医生说:"月为中秋,日为端午。每个月都有一天的。五月初五是阳气最盛的,所以应叫端阳。"不知道他的这套是哪里来的。
说这话的时候,刘医生手里拿着一大束栀子花。绿叶白花,香。
刘医生拿花的手势很怪,兰花指。他说:"栀子是应该在夜里看的。有一种女人的神秘感。"
我不喜欢栀子花,叶子太绿,花太白,气味太香。放在瓶子里没两天就蔫了。没意思。还是金鸡菊好。贱,放哪都一片热闹。
刘医生嘴一撅:"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花。"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就很迷茫的样子。
刘医生是男人。
他不是我们院里的工作人员,是铁路医院的医生,得了腰椎间盘脱出。我们这儿有一个学正骨的医生,得了北京一位空军医院大师的真传,手法推拿治疗腰椎间盘脱出有很好的疗效。刘医生就住到我们院里来了。
刘医生很静。每天就坐在病床上织毛活。他同药房的老秦很熟,俩人老是在一起切磋针法、花式。老秦也是男的。毛活织得好。他的两个双胞胎儿子的毛衣全是他织的。
冬天有太阳的天气,常常看到老秦坐在自家的门前,边晒太阳边织毛活。线在手里甩着,四根针穿来穿去,有魂似的。
刘医生说:"老秦织毛活让我想到了孙犁的《荷花淀》。"他笑着念道:"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啧啧"。刘医生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就浮出两颗小小的酒窝。
我看他,总在想一个问题:他是男的还是女的?
竟然半夜醒过来都会看到刘医生的脸。想:"男的还是女的。"
实在忍不住了跑去问范医生。他在外科,也学正骨疗法。
"神经病。"范医生说:"当然是男的。你可以查一下他的染色体的。"
我说:"他织毛活。"
"什么话?老秦也织毛活。你看他的样子。"
是啊。老秦长着一脸络腮胡子,尽管戴了眼镜,还是李逵似的。往你跟前一站,天都会黑一下。东北腔响彻云霄。两个孩子一手一抱,跑得飞快。
范医生还是停了停,歪着头说:"不过这家伙是有一点娘娘腔的。我给他正骨,他小子吱吱笑,还用手捂脸,说是痒痒。咦,他妈的。"范医生盯着墙壁,做思索状,快成斗鸡眼了。
南同我说:"管他男的女的。又不是我们家的人,人家也没把我们怎么样。出院了,谁知道他在哪里?"南说这话是因为她最近疯狂地爱上了织毛活。特意托人到上海去买了一套钩针和毛针还有一本书。一堆彩色的毛线。可是南看不懂。南织毛活,人勾着,脖子伸到书中,两只手不停了绕来绕去。很像康复中的偏瘫病人。
刘医生是南的老师。南织毛活的时候,刘医生坐在一边,斜着身子像一个青衣。
他们坐在我的窗外头。我看着刘青衣一样问南:"你有对象了吗?"
南,头也不抬:"没有。"
"没有好。结婚是女人的坟墓,这是我奶奶说的。她三十多岁就让我爷爷抛弃了。"刘医生又青衣一样地一叹。
南乎地站起来。像狗撞到刺蓬上。"哎哎哎,你别碰我。"南拖着毛线,落荒而逃。
南织出了一条围巾。她把围巾绕到我的脖子上说:"打死我也不向刘医生学了。"
还学?我早就看着刘医生就躲了。他身上有一股花露水的味道。像一股冰水。
空军的一个参谋同刘医生一个病房,找到外科主任,咋咋地叫:"那个刘医生半夜老是哭。你们先弄清楚,他是男的还是女的。"
刘医生走哪,都没人理他,像一个透明人。
南开始研究精神病学。南看书的时候,偷偷摸摸的。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她对我说:"在大学里我最讨厌这门课了。现在得补上。"
病房里的男病号们,一下子变得文气了。个个走路都不出声。特别是走过刘医生的病房门口,先探头,看看刘医生背后朝着门,马上老鼠一样擦着墙根窜过去。
刘医生发火了。抓起床上的枕头扔到走廊里。"我干了什么了?我是坏人吗?我招谁惹谁了?"他抓起床头柜上的碗勺咣地又扔到走廊里。碗一路跳着。
"他妈的!"刘医生叫了一声。
治疗室里的一个病号乐起来了:"他会骂人呢?这会儿像那么回事了。"他举起中指朝刘医生的病房晃了晃。刘医生看到了,乎地窜过来,一把揪起病号的衣领:"我正经告诉你,我是一个外科医生。小心我动你的刀子。"眼睛水汪汪的瞪着。
刘医生的脾气也就像火柴划了那么一下。病房里男人们是不怕火柴的。
天热起来的时候,病房里的男人们都穿上短裤背心了,刘医生还是长裤衬衫。
病房来了一个老女人。笔挺,一头白发。脸像缎子一样平整,连皱纹都不肯长一根。她带着另一个年轻的女人。修长。眼睛像桂圆核。
两个女人找到外科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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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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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节:栀子花开了(2)
老女人说:"刘医生的腰是不是好得差不多了?"
外科主任说:"你什么意思?你是谁?"
"我是他妈妈。这位是他的未婚妻。我们是来了解他的病情的。他是不是可以出院了。我们家里正在给他筹办婚事呢。"老女人一字一句地:"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外科主任的脸简直就是阳光灿烂了。
"关于刘XX同志的病情我可以介绍一下。"
"你不用说了。你把他的片子给我看一下。"老女人说。
病人的病案是不能给病人家属看的,这是规章制度。主任说。
"我是医生。"老女人站起来,看了一下病案柜,抽出了刘医生的病历。"从报告上看,他的症状并不明显。我看他可以出院了。"
主任连忙端茶。有一点送瘟神的味道。
两个女人到了刘医生的病房里。刘医生坐着。和那个桂圆核眼睛脸对脸:"你不觉得你很无赖吗?我天天晚上都做恶梦。"他脸发青。
桂圆核眼睛看着刘医生,嫣然一笑。
刘医生嗵地躺到床上。死活不睁眼了。
两个女人走了。主任一直把她们送到院门口。回来的时候,主任说:"明天开一张出院证。刘XX可以出院了。我们这儿也好正常工作了。"
老秦晚上到外科来了。他问我:"刘医生是不是出院?"络腮胡子搭拉着。
我朝病房门口翘翘下巴。刘医生背朝门坐着。披着一条毛巾被。身子晃啊晃。
"这人可怜。我早就知道他不对劲了。说心里话,你讨厌他么?"
"真话?"我说。
老秦看着我。
"我不知道。"我说。
一早,车来了。走廊里都是病号。刘医生拿着自己的东西。从人中间穿过去。看到南,他笑了一下说:"你怎么不跟我学了呢?我还想教你栀子花的钩法呢。"
南贴着墙,咧了咧了嘴。
大门口的车子很多。刘医生穿过大门的时候,突然就往一辆摩托车飘了过去。他真是飘过去的,蝴蝶一样。那一声刹车,铁锹划过钢板一样。牙都软了。
重度脑挫伤。开颅减压。
刘医生昏迷。重症监护。
主任对老女人说:"你知道的,这样的情况,有的时候会是一场持久战。他可能就是植物人了。"
老女人坐着:"他还是死了好。他把我们一家人的脸都丢光了。"
老女人突然就抓住主任的手,从牙缝里挤出话:"你要救救他。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以后再也不逼他了。"
她没有一点声音,眼泪把缎子一般的脸浸透了。我这才看到,她的手上全是老人斑。
曾经有一位朋友让我带着参观肿瘤病房。
出来后,他说:"这里面的人太有生命力了。"我说:"地球上有生命的时间几十亿年了吧?能活到今天的生命,肯定是顽强的。"还有一位朋友也是出于好奇进病房转了转。面无血色。对我说:"我才知道,我是一个意志非常薄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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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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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节:你就是那个三月雪吗?(1)
你就是那个三月雪吗?
后山上的三月雪,到了十二月,成了最最难看的树了。别的树,要不当现代派,丢光全身的披挂,只留几根秃枝,鬼一样地在夜里吓人。要么还是一树金黄,像个流浪画家,在风中到处甩颜色。只有三月雪,软软的叶子,瘟病一样,仔细了,才看到枝权里有那么一点婆婆妈妈挤出来的小灰点。那是花蕾。
病房里来的新病人也同三月雪差不多,蔫蔫的。每天就坐在窗前头盯着三月雪发呆。在病房里,最常看到的病人的姿势,就是坐在哪一个角落里发呆。这里的人都是肿瘤病人。走到他们身边,无论是什么神情,总觉得那张脸后头,还有一张脸。
老是有人走了进来,最后是躺着走了。很轻的,空气一样。放在担架车上吱吱地推走了。
老是有人,跟在家人后面,慢慢地出门了,带着一大堆药。见了我们说:"我再也不来了。"过了一些日子,消息说,这个人不在了。
那些留在病房里的人,很怪。
有的非常开朗。老徐是肝癌,成天哈哈笑,逢病友必说:"我就不信我战胜不了癌症。"结果,手术后不到三个月,再也没醒来了。
有的很沉默。一致认为这样的情绪对病情百害而无一利。结果,几年以后,碰到他,还是沉默。你只差没惊叫一声:这人还在啊?
新来的那个病人姓施。一个铁路电务段的工程师。我们叫他施工。入院的时候,坐在我面前,眼睛看着病历首页。总觉得他的眼神是随着我的笔划在移动,雷达似的。
后来,我发现,他总是用自己的大拇指在食指上比划,看多了,知道是在写字。写什么,不知道。
施工是胃癌。
"你写的CA是胃癌的缩写吧?"
他问我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本英汉大字典,比砖厚。
我说:"你这个字典是以前的?"那时候,好多人都在自学英语,到处找字典。
"六四年的。"
一九七五年,拿着一本一九六零代的字典。难找。
"你还没回答我呢。"施工青色的脸,紧紧的。
"应该是吧?"
一句话。我被早交班点名批评:"如果病人因此出现任何危险动作,追究你的责任。"
晚上,我跑到施工的病房,可怜巴巴地说:"你能出来吗,我想说句话。"
施工跟着我走到了后山的三月雪树下。他笑了一声,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声音很厚:"这个地方是谈恋爱的地方。"
"是啊是啊。"我说:"一般是这样的。"
"你谈过恋爱吗?"
"没有吧?我不知道。"
我咽了一口口水:"我说一句真话就挨批了。你得跟主任解释一下。还有,你可别想不开啊。那我就完蛋了。"
"我这个病不手术不行吗?"
"当然要手术。"我说:"保守治疗是不起什么作用的。"
"不是可以吃中药吗?"
"我认为不行。吃也得等把病灶切了再看情况。"我只差没说万一是广泛转移,吃啥还不是自我安慰。
"怎么做手术?"
我蹲到地上,捡了一块石头,画了一个胃。我在这个"土"胃上再划了一道线:"最好的结果就是留一小部份,不全切。留下贲门就更好了,等于有了一个开关。不会造成反流性的胃炎。不让胃里的东西翻到食道里去。全切了,只好把食道拉下替代,让它慢慢地代偿,成为一个新的有胃的功能的东西。当然胃酸分泌是肯定受影响的。你会消化不良,而且很多食品就不能放胆吃了。你喜欢甜食吗?"
施工听得津津有味,天暗,他几乎把头凑到地上了。他也拿了一块石头,划了一道:"你说的全切就是这样?我的肚子不就空了?"
"不会的。这不是盖房子。器官是会自己调整位置的,腹腔里不是紧紧地贴在一起,他们之间是有体液的。他们可聪明了。"
施工皱着眉头:"重要的问题在于学习。"
我忍不住笑起来了。他也朝我笑。我发现,施工笑起来,很和善。
他站起来看着树:"这树叫什么名字?"
"三月雪。开花的时候是三月,雪一样,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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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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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节:你就是那个三月雪吗?(2)
"现在是十二月。我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三月雪。"
"没问题。"我说。
他朝我伸出小拇指:"来一下。"
我也伸出小拇指。我们拉了一下钩。
回病房前,施工哼哼着:"请你帮个忙。手术后如果有女的来,别让她见我。"
手术前,麻醉医生来了。
"施XX吧?"她看着手术通知单:"我有一些情况按程序要告知病人。"
她说,施工听。说完了,施工问:"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就是刚才你说的情况,任何一种发生了,都有可能会死。"
"这是我们必须执行的。人应该明白自己可能发生的事情。"
"好。人要是有灵魂的话,一定会记住自己是怎么死的。"
麻醉医生出门的时候对我说:"这家伙挺有意思的。他的脖子不错,插管应该很好插的。"施工是全麻。有的人的脖子又粗又短,又是鸟型下巴。(也就是下巴特别短)麻醉医生看了怕。管子插进去,弄不好,伤了喉管不说,牙都会崩了。血肉横飞。
施工出来了。范医生说:"还行,周围淋巴挺干净。给他留了一点。"
留下的是一点是"胃"。
有人来看施工,一个女的。我竟然认识她。铁路上的广播员。小单。我们叫她"单"。单眼皮的单。回家探亲坐火车老是在她的广播室里等。夏天有风扇冬天有煤炉。她的声音很柔,特别是火车误点时。印象中一九七五年火车就没几列是正点的,车站上老是她的声音:"旅客同志们,从XX开往XX的XXX次列车晚点。请在列车候车室等候。"那个时候,没人会说:我们抱歉地通知您。。。。。。能买到车票上车就算你是大头了。
小单就站在手术室外头的走廊里。眼圈肿着。
施工推出来的时候,她跟着走,差点摔在地上。
施工推进了特护室。她站在外头。门关了,她盯着门像是透明的。她问我:"是不是没救了?"
"谁说的?"想起施工进手术室的一句话:"如果有女的来看我,叫她走。"
"施工说,要你走。"我说。
小单手里拎着一网袋罐头。"这个留给他。"
"你傻瓜啊?胃都一点点了还吃这个?他现在是禁食呢。"
小单走了。后头看,吊线木偶。
施工插着胃肠减压管。看到胃内容物从里面流出来,我的肚子都会轻松一些。晚上主任到病房里来看病人。这是他的老习惯了,不看睡不着。主任说:"你去买根棒冰,他的嘴裂成这样不能喝水,涂涂嘴也好。"
难死我了。大冬天的,到哪找。部队总是在荒郊野外。
跑到药房,找了冰块,放一点糖,打碎了。拿棉签沾着冰水,一点点抹。施工呼出的气很血腥,我一阵阵反胃。啥办法?人家是病人,天经地义要照顾好啊。
施工下地走路了。第三天就下地了,绕着病床走。他放屁了。我说:"放屁好啊。你的肠功能恢复得真快啊。放屁好。减压管好拔了。"
施笑起来,捂住伤口。腹部手术的人最怕笑了。缝合线干了粘在伤口上,一笑,腹压增高,伤口牵拉疼。他用手指朝我做了一个拉钩的动作。
施工的同事来了。拔了胃管的施工可以说话了,他按住伤口说:"你们告诉她,不要来。"
同事闷着。
一天查房,施工说:"后山的三月雪叶子都掉光了,花苞很大了。"
我朝山上看,三月雪在阳光下,毛绒绒的,像毛笔尖。风一吹,树摇着,在天上画画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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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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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节:你就是那个三月雪吗?(3)
施工开始化疗了,口服。胃癌首选就是口服化疗药物,可以直接作用于病患处。
病区里正在实验一种药物:大蒜注射液。据说药理试验,癌细胞在大蒜溶液不能存活。几乎每一个病人都要注射。病房里到处是一股大蒜味,像进了饺子店。还有一种药物:斑蝥蛋。把一种叫斑蝥的虫子放进鸡蛋里,做成胶囊。口服。
有疗效吗?不知道。都是中西医结合的产物。
我只知道,斑蝥蛋一吃,绝大多数的病人肝功能立刻显示异常,转氨酶升高。斑蝥是一种乡间用来以毒攻毒的虫子。放在皮肤上,立刻起泡,说是身上的毒被放出来了。我是绝不会让我的病人吃这种东西的。
推广斑蝥蛋的医生找到我:"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不接受新生事物?现在正在反击右倾翻案风呢。你还没转好弯啊。"
"你自己吃一点试试。肝功正常,我就用。"
"我没病吃什么?"
我朝他翻白眼。你他妈的拿病人作实验,你生了小孩没屁眼。弱智。(后来她真的生了一个弱智)
施工对我说:"我不怕,你让我试。"
"找死啊!"我说:"打死我也不干。"
小单又来了。施工正因为化疗反应躺着。
小单拎着一罐麦乳精。红红的罐子。这可是要到上海才能买到的奢侈品呢。
"我不是说过不要你来吗?"施工缩在床上。干恶心。
小单坐在他身边伸出手。
"别碰我。"施工往床里退:"你以为你这样做,我就高兴啦?我不想让你做个高尚的人。你听懂了吗?"
小单坚持把手伸过去。
施工坐起来,差不多就是面目狰狞了:"我不想让我自己剩下的时间里,天天感到欠你的。你还没听明白?你以为你同我结婚照顾我,我就会幸福?荒唐。哈。"施工笑起来,冷风吹过一样。可以听到冰块破碎的声音。
"宁叫我负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负我。你听说了吧?"施工把脸朝墙。沉默。
小单走了。元旦的时候。听说她结婚了。跟一个列车长。
三月雪开花了。施工坐在窗前。白色涌进窗户,映在窗玻璃上。万花筒似的。
"你就是那个三月雪吗?"施工看着窗外那些打成一团的春色。春天是最不谦虚的了。哪怕是草叶底下米粒一样的小花,也要挤破头地炫耀一下。
他说这话的时候,笑得像个婴儿。
施工出院了。他还有三次化疗要做。半年后他还要来复查。
出院前,他朝我伸小拇指:"你这个人可以做朋友。"
"那是。"我说。得意啊。
半年后。施工来了。胖了。
一切都不错。我说:"本来我以为你只能再活两年的。现在,十年以后,我给你过生日。"
施工盯着我:"你知道吗?我前几天在段里碰到小单了。就在墙拐角的地方。一头撞上。她抱着个小孩。"施工沉默了。
我等他说。
"小孩朝我笑。跟她长得很像的。我就同她打了一个招呼。"
送施工出病房的时候。他指指后山那条路:"三月雪的叶子真绿。"
不好看的绿。像一个个巴掌。三月雪好看的日子就那么二十天。
走到医院大门。施医生上自行车前,又说:"你怎么从来不问我的事情?"
"病人的事,我们都不问。"
"我以前拼命追她。她就是不理。那天碰到她,她问我,以前你是不是爱过我?你说我该说什么?"
我把手放在工作服口袋里,等。
"我什么也没说。哈!"施工骑上自行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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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节:针麻的悲哀(1)
第五部分:卑微的困厄
我们部队医院是硬性规定要学中医的。三个月。喜不喜欢都得学。我听不太懂。但是有兴趣。到现在还留着一本当年学中医的笔记。很工整也很花哨。
一位中医在课堂上给我们呤汤头歌,他说这一定是要象古诗一样呤。他从黑板一头走到另一头,摇着头,拖着声音。知道了一些草药的药用。也知道了,中医的理论基础是调和阴阳。人生病就是人自身失去平衡了。有道理。很多慢性病是要用中医药来调整修复的。但是,是药三分毒,很多中药是非常需要精深的知识的。不会用的人会出问题的。
教药物学的老师说:大出血,你吃独参汤有什么用?就是止血,输血。心梗,吃中药能行吗?
再者,如果说外伤,那是中医没办法的。大出血、急性心梗、还有需要做急诊手术的。麻醉也是西医先进。
什么都不能迷信。如果把一种传统加上革命的帽子,到处乱戴,不戴就是敌人,那真是很吓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各种神奇的治疗方法都戴上了革命的帽子。你不戴?等着收拾你。更可怜的是,那些戴上帽子的人,真的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那么不对的人就遭殃了。
不过我反对一些人说的要取消中医药。听说,韩国把中医改造了一下,称韩医,竟然要去申报世界遗产。我们竟然还要把祖宗留不来的宝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取消。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针麻的悲哀
当兵头一年,一九六九年,正赶上毛主席的"六、二六卫生指示"传遍神州大地。
医院的墙上贴着标语,除了"打倒老爷卫生部"这样的话没写上,差不多都有了。门诊大门上一道横幅"中医结合是个宝,革命人民少不了"。红光闪闪,是外科的刘医生写的。
走过的人都仰望一下,叹一声:"字写得好。"
刘医生会站在门诊大厅里,朝叹气的人微笑。
"我小时候读过私塾。"他说:"手都打肿了,字不太行,也就马马虎虎吧。"
朱医生走过,从来不看。
朱医生是一九六五年从上海二军大毕业的,名牌啊。他说:"我就相信手里的刀子。"
"刀子也分资产阶级的和无产阶级的。"所里每周一、三、五是政治学习,刘医生总是这么开头谈心得体会。
朱医生就低着头看《社论》。他总是靠窗坐着,背光。谁也看不清他的脸。
刘医生被派去学针麻了,朱医生原本也要去的。他说他想选学中草药,所长想想也对啊,于是朱医生就不去了。
我们就一起上山采药。朱医生带着一本红色的塑料皮小书,像毛主席语录。书里是彩色的中药谱:一面是草药,一面是说明。
朱医生老是盯着书里那些色彩鲜艳的植物。金毛狗脊、老鼠拖冬瓜、海金沙、半边莲,多了。晚上回到医院就种在脸盆里。一个星期下来,朱医生的门前很热闹了。他说:"我这是绿草成茵啊。"
黄医生说他是挂羊头卖狗肉。朱医生就笑:"彼此。"
刘医生回来了。他做了专题报告:针麻的临床效果。
全院上下开始了轰轰烈烈的针麻运动。
为了证明针麻的效果,先从自己人身上动手。这是所长说的。谁?刘医生说当然是身体好的年轻人了,生产班的肖班长举手报名。他写了决心书:"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这是毛主席说的。谁让全院上下都没人报名啊。刘医生看到肖班长的决心书,激动死了。决心书贴到了大榕树下的黑板报上,四周划了红色的波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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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节:针麻的悲哀(2)
肖班长在全院大会上做了讲用报告,谈自己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体会。全体同志都鼓掌,真是佩服。我们还看了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拍的纪录片《针麻》。看到病人在手术台上同医生对话。那是一个开颅术。理论上说,针麻的效果越接近头部越好,最好效果是开颅术。医生可以一边手术一边同病人对话。这样可以在病人清醒的状态下,摘除病灶。因为深度麻醉下,不知道病人的反应,有时就会损伤主管语言的神经,造成病人术后失语。针麻真是神奇啊。
肖班长是做扁桃体摘除术。也是头部。传统的手术是用奴夫卡因局麻或者是的卡因表麻,再做手术。现在是在耳朵和手上找穴位,扎上针,针屁股上夹一个夹子,通上直流电(一个小小的装了两节一号电池的针麻盒)电流可以通过针加强穴位的刺激,增强麻醉效果。
肖班长换了手术衣,戴了手术帽,进了手术室,进去前还朝所长敬了一个军礼。简直就是上战场了。
针扎上了:耳朵后头一边一根,合谷上一边一根。刘医生面带微笑:"有一点感觉的,但是很轻微,你要是坚持不了就说一声,我给你加强一下。"
手术开始了。肖班长哼了起来,刘医生说:"疼?"
肖班长点头。眼睛滚圆。
刘医生让麻醉医生加大了电流量,肖班长像青蛙一样跳起来。卟的一下,吐了一口血水,溅了刘医生一脸。
"你要配合。"刘医生说,继续动手。
肖班长是两个人扶出手术室的,眼睛里闪着重回人间的幸福。
刘医生在手术记录上写:病人配合,轻微疼痛,能忍受。
那以后所有的针麻手术都是这样写的:病人配合,轻微疼痛,能忍受。
朱医生跑到生产班问肖班长:"你到底疼不疼?"
"我是二球。他妈的被他骗了。"肖班长出院都一个月了,每天晚上都说梦话:"不要动了!"
说完了又按着朱医生的肩膀:"别说啊。"
他跟所有问他的人都是这样说的,所以全院的人都知道:"他妈的被他骗了。"
肖班长在全体同志们面前做了深刻的触及灵魂深处的检查,中西结合的道路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第二个报名上手术台的是峰:她打球跌坏了半月板;和她一起上手术台的是一个叫小花的战士:炮团的,疝气手术。
这是很经典的手术:一个在下肢;一个在腹部。针麻的效果怎么样,全看这一场手术了。刘医生做一台:半月板;朱医生做一台:腹股沟斜疝。
峰才开始手术就坐起来了,还好她是被绑着,没把手术台踢翻。护士长说:"你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峰就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妈呀,还这么疼啊。"她放声大叫起来,涕泪横流。
隔壁手术室的小花也叫起来了,哭得走调。护士长又跑过去:"你叫什么,一个大男人。"
"我才十八岁啊!"小花声嘶力竭。
峰全麻结束手术,小花局麻结束手术。
刘医生在休息室里对朱医生说:"他们太不配合了。"
刘医生的手术记录是:病人不配合。麻醉辅助。
朱医生的手术记录是:麻醉失败。
刘医生到地方医院去宣传中西医结合,给那些医生讲课去了。走的时候还戴着大红花。
朱医生暂停工作,到生产班喂猪。正赶上肖班长给猪做手术,也就是把猪弄成太监。这样的猪长肉,味道好,没骚气。生产班以前有一只种猪就是没阉过的,喂猪的人没看好,种猪跑出圈子一头扎进猪食缸。屁股撅在缸外头,淹死了。猪被红烧了,整个食堂弥漫着种猪的味道。骚味。所长说:"屁股上两个蛋蛋那么大还不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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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节:针麻的悲哀(3)
肖班长就是让朱医生给猪做手术,割掉它们的骚蛋蛋。
揪一只小猪,往地上一按,用点自来水抹抹肚子,在腰眼那个地方,划一个小口子,一小块白白的东西就露出来了。再用手一挤,那东西就挤出来了,再用刀子一削,地上一扔。松开猪,猪就跑了。一路哼哼,发泄不满。整个过程不过是几分钟。猪也就是叫几声,声裂长空。从此猪就没有传种接代的心事和责任了。肖班长让朱医生当助手,朱医生死活按不住几斤重的猪。长叹一声:"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肖班长说:"猪都知道疼,你试试。"
朱医生说:"人都试了还试猪?猪就不是一条命了?"
肖班长说:"那你吃什么猪肉。"
朱医生说:"这是本质区别。同你说不清楚。不过我还是对你的遭遇表示同情。早晚得出事情。你看着。"
结果还真是出事了。
刘医生给一个走资派做胃切除。
走资派是一个老县委书记,胃出血了,革委会特批给他做一个胃切除。刘医生问他是不是拥护毛主席的革命卫生路线。走资派说:要用生命捍卫毛主席的革命卫生路线。
很好。我们就用新医疗法,也就是针麻来捍卫革命的卫生路线。
手术做到一半,走资派疼得休克了。刘医生说:"针麻效果不错,病人几乎没有疼痛反应。"
做麻醉的医生叫起来:"病人的血压测不到了。"
不好了。
手术只能急急忙忙地结束了。
手术后,病人咳嗽得厉害。这是最可怕的事情了。咳嗽会引起腹部剧烈收缩,会影响缝合口的愈合。走资派的刀口咳裂了。
惨。整个腹部张着口子,内脏从口子里膨出来。陪同在一边的走资派的妻子慌神了,拿了一张草纸盖在刀口上。
朱医生做的修补术。
病人手术后高烧不退。他遇到了严重的感染。
朱医生跑到刘医生的宿舍。很多的人都听到了他的声音:"姓刘的,你不是人,你是披着羊皮的狼。你用人体做试验。你打着红旗反红旗。你反对毛主席的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
没听到刘医生说话。
走资派一天天地衰弱下去了。尿少起来。那样的环境,他只能用一点青霉素点滴。朱医生在做修补术的时候,已经把青霉素直接放到腹腔里去了。
朱医生对走资派的妻子说:"我们尽到力了。你还有什么要求?"
她说:"是不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是的。我很难过。"
她又说:"县里的造反派说过几天要批斗他。"
朱医生说:"我不会让他离开这里的。我是解放军。"
县里的造反派来了。汽车停在大榕树下。高音喇叭叫着:"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有几个红卫兵冲到了外科。我们都在那里。军人和老百姓就这么相互看着。他们戴着红袖章,我们戴着红领章。朱医生坐在走资派身边。一脸凛然。
刘医生来了。他对红卫兵说:"革命的小将们,我们都是革命军人。你们有什么事就到外面去,不要影响病房的工作。"
小将们吼起来了。刘医生被他们拖到了院子里,所长跑去了,和刘医生一起同小将们拉扯起来,生产班和食堂的战士也参加进去,肖班长跳着到处找人打,一片混战。刘医生头部软织损伤缝了十针,所长肋骨骨折,拉了弹性绷带;肖班长脚踝挫伤,他想踢造反派一脚,造反派飞出去了,肖班长脚也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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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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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节:针麻的悲哀(4)
红卫兵跑了。他们说还要来的。
那个老县委书记死了。死于弥漫性腹膜炎引起的酸中毒,他一直不知道外面的事情。
妻子在他的中山装口袋里放了一张全家福的照片,那时县委书记很年轻,穿着一身旧军服。我们才知道他是山西人,参加过平型关战斗。
妻子对我们说:"这样死了好,省得遭罪。他都被革命小将打怕了。"说的时候,她还笑了一下。
后记
有一位朋友友问我,写这些究竟是想增加人心理的压力还是减压?我想,有的是解压了;还有的是更痛苦了。
就如同面对一场大风雪,有的人写诗欣赏;有的人冻得诅咒;还有的人淡然得很,冬天下雪不是很正常吗?
至于我,我不会因为写这些记忆就变得心态不好,因为我见到了太多。我也有一定的承受能力,五十而知天命了。
对于知道生命重量的人,我会很欣赏。至于伤感,当然会有,会边写边流泪,但不会因此就对生活丧失信心。
记得看过一本书叫《选择的必要》。好像是基辛格写的。当时觉得这个书名真不错,人应该知道自己要选择什么。后来才发现,我们常常没有选择,惟一的选择就是不选择。因为选择了,就肯定是连最后的机会都没有了。
一九六九年到一九七二年,是我们医疗队频繁下乡的三年。那三年,各种医疗手段眼花缭乱,喝盐卤、打鸡血、针麻、新医疗法等等。到了村子里,什么疗法都不用了,只想着解决那些吃苦人的病痛。那是不要任何报酬的治疗,最普通的治疗,有的就是几分钱的药。但是很解决问题。那种对解放军和医生的信任。我想,这辈子我是再也不会碰到了。
可是,我还是无可奈何地看着一些人别无选择,尤其是农村的女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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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节:她没有别的选择(1)
她没有别的选择
夏天结束的时候,我们的医疗队又下乡了。一年两次,一次一个月,除了解决农村的医疗问题,还有一个原因,让医务人员有一个实践机会。野战医院是军队的基层单位,我们又是全国野战值班医院,实行轮战制,平常收的病人不多。更别说病种了。
我们去的那地方叫什么"坑",那一带的村子都带"坑"字。很形象,一座村子落在山沟里,有溪水流过,有水塘,就是一个坑。
医疗队总是住在祠堂里,因为这是村里最大的建筑了。每天有一个人留在祠堂里做饭,其余的分三组。一组在村里游动看病;一组在生产队部坐诊;还有一组是手术组。在生产队的仓库里拉起野战帐篷,给村民做手术。
那天轮到我做饭。雨天,到处都是湿的。灶是新灶,柴是湿柴,烟冒得看不清灶台。我有一种狗咬刺猬没处下嘴的狼狈。
听得有人在后头叫了一声:"解放军同志。"
一个女人,很瘦很黄的女人。
"你是要看病吧?在生产队。"我们常碰到找到这里的村民。
"那里人太多,想到这里来,好不好?"那个女人声音很细小,灶膛里的火呼呼响,我差不多都听不到她的声音了。她没有走的意思。
"你哪里不舒服?"
"下面。"
看着她,也就是十七八岁的样子。听说当地有一个风俗,这里地处福建江西的交界,过往的盐商、山货商很多。男人们常常在这里过夜,找一个当地的女子,她们也不会拒绝。男人走了,就会留一只鞋在女子家里,鞋就放在一个筐里。有心的男人会回来找那只鞋的,好一点的男人会把女子娶走的。娶女人就看她家里的筐子里鞋子多不多,多就说明这个女子招男人喜欢。所以女子吵起架来,最狠的一句就是:"你筐里有几只鞋!"少的那个当场就鸣金收兵。
到村里的时候,我们就知道,这里的妇科病人也多。我们科来的人最多了,一是做计划生育二是给她们看一些病。
"你结婚了吗?"
女人点点头。
我什么都没有,怎么给她检查呢?我劝她到生产队去。
女人坐到了我对面的一张小木橙上,两条腿分开来:"求求你了。同志。"
我看到了她的裤裆完全是湿的。补过补丁的裆透着血性分泌物。
"都烂了,求求你了。"女人小声地说。
我没办法了。让她坐着,自己拔腿往生产队跑,我得找主任。我没这个本事处理这样的事情。
我们临时收拾了一张木板床,开始检查。
她的情况太复杂太特别了,她是一个处女膜闭锁患者,也就是民间说的"石女"。这种人的处女膜是一层比较厚的肌层,无孔。问题不止这些。她的处女膜是已溃烂,而且有阴道直肠瘘。也就是说,阴道和直肠间有一个瘘管,一部份的粪便和分泌物从直肠跑到了阴道里去了。
怎么会是这样?
主任问:"你的男人呢?"
女人说在外头。
"叫他进来。"
男人进来了,一个山里烧炭的农民。炭灰嵌在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里,永远洗不掉。衣服也是那种永远洗不干净的灰色。
"你们结婚多久了?"
"快三年了。"
"她多大了?"
"十九岁。"
"你们怎么在一起的?"
"就是在一起的那样。"
向来温文的主任气得嘴都抖了:"你知道她的情况吗?"
"什么?"男人看着我们,我们才发现他的一只眼睛是白内障。
"她这样的情况你不知道?你怎么还可以和她在一起?"
"人家都是这样的嘛。"
"你老婆要开刀,你准备一下,给她带点换洗东西过来。"
男人不知道是听不懂还是不当回事。哼哼哈哈地走了。
女人留下来做进一步的检查和术前准备。主任留她还有别的想法:"晚上回去,要是还那个样子怎么行呢?"
我知道了,这个十九岁的女孩子实际上才十八岁。从发育起就没来过月经,但是每个月还是会肚子痛。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处女膜闭锁造成的。嫁出去后,男人和她在一起,她非常痛苦,跑回去同母亲说。母亲告诉她女人都是这样,于是只能忍。男人发现原始的办法不行,就另找了个通道,结果,造成了我们看到直肠瘘。
晚上没电,我坐在院子里,点着一只小马灯写术前病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写这段文字。我问她:"你就一点不知道吗"
"她们都说是这样的。"女孩子,我只能说她是女孩子了。
我很小心地问:"你家里有鞋吗?"
"没有。"
"为什么?"
"我没有来那个,不行的。"
天呐。我也算是见过不少世面了,还是禁不住闭上眼睛。
"麻烦你们了。"女孩子低下头。我看到了一副很美丽的油画一样的人像:她的脸在小马灯下有一种蜂蜜一样的颜色,眼睫毛很长,弯弯地翘起来。她朝我笑笑:"解放军来了就好了。"脸上浮起一对酒窝。
我端了一盆高锰酸钾水,让她躺下来,我要为她冲洗会阴。
她好半天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肯。我告诉她这是为了手术,她必须让自己的身子干净。
我一点点冲洗着那些瘘管中出来的异物,真的是惨不忍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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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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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节:她没有别的选择(2)
她一直把一条胳膊放在脸上,身子抖得厉害。
我给了她一条我的裤子,尽管不是新的,总比她那条说不出颜色的打着补丁的内裤好多了。
她哭了,上气不接下气。
"不要怕。手术不痛的。"
"不怕的,我不怕的。"女孩子哭得很厉害。
术前,我到村里的供销社代销点买了一只热水饼的软木塞,一分钱一只。我们把它消毒了。这是用于处女膜切开术后,安放在阴道口防止切口自然愈合的。否则我们的手术就白做了,这个点子是主任想出来的。
手术室在生产队的仓库里,帐蓬里消了毒。手术床也改装了,方便我们的手术。
刀子切进去的时候,看不清是血块还是组织的容物流了出来,这是她这些年瘀积在子宫里的分泌物。我们用换药碗接了三碗。再进行清理,最后把瘘道清创,再用羊肠线缝合,主任说:"这样吸收好,不会在阴道造成疤痕。她还要过夫妻生活的,有疤痕双方都会痛。"最后我们放了涂了凡士林的软木塞。
主任把男人叫到一边对他说:"手术很好,但是你老婆要休息。"这两天她住在我们这里,男人笑起来了。这也是我惟一一次看到他笑的样子。
女孩子住在我们这里,每天我给她冲洗会阴。我们给她准备了卫生带(那时没有卫生巾)、卫生纸,保证患处清洁。她拿着卫生带不知道怎么用。我教她用上了。她小声地对我说:"好软啊"脸就红起来。我才知道,这里的女人用的是一条布袋,里面灌上草木灰,浸透了就倒进灶膛烧掉,不能让外人看到,再换干净的。用完了,不能当众洗也不能晾出去,很多人就把布袋塞到自己的枕头里,下次再用。
女孩子出院了,就一个星期,她胖了好多。
出事的时候,我们正在村子里流动门诊。就见着村里的人往山脚下跑。那里是一个被水冲出来的大坑,紧挨着峭壁。
女孩子从上面跳下来了,她是滚下来的。见到人的时候,已经是在坑里了。她的半个臀部被山崖的尖石刮掉了,下腹部被树枝挑开了,肠管外露,她多处骨折。人像一团东西窝在树丛里。几个男人把她从树丛里拉出来,放在一块打稻子的围布上,她已经没有人的形状了。
我从不没有在死者面前失态过,但是,我站不住了,蹲在地上大声地呕吐起来。
听队长说,女孩子回家后,婆家把她是"石女"的事情说出去了。全村的人都知道她是一个石女,不会生孩子。她的子宫腺体发育不全,也就是说是幼稚子宫。即使排卵正常也不行,子宫发育不正常,受精卵无法"着床"。我们不能隐瞒她的家人。男人听到"不能生"三个字,对我说:"那要婆娘干什么?谁给我送老?"
于是,除了跳山崖,她没有别的选择。她是穿着我们给她的军裤跳的,她对我说过,这是她穿过的最好看的裤子。
她站在祠堂里,太阳很大,看自己穿着军裤的影子,笑咪咪地说:"还是涤确良的呀。"
有一次因为工作,我到了一个地方,看到了许多中国医药史上的名人的雕塑。我挨个儿看,想到自己是很少吃中药的,想到了在农村看到的那些人用一些很简单的办法救自己的命:比如用草药治毒蛇咬伤;或者用一些叫我看来是很容易感染的办法治刀伤;现在又塑了那么多的神出鬼没的医生。
所以医生有的时候被神话了。老百姓很想有一个精神寄托,只能找一个塑像帮自已的忙。医生找谁呢?他们也有自己的烦心事,也会生病,没办法,只能自己给自己看病。不是有过自己给自己动手术的医生吗?但那是机体可见的毛病。心理上,很少有人可以安慰医生解决医生的问题。医生被神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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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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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节:林医生和他的女人(1)
林医生和他的女人
三月竟然下雪,想到了三月雪。一个很悲壮的故事:说一个女共产党员为了革命牺牲了,妈妈掩埋了她,那时三月间就下起了雪,后来妈妈也参加了革命。我看的是小人书,画得非常好。
可是,现在对着雪,很生气。冷啊,还得出发到山里去。我们一伙站在雪中间,帽子上全是面粉一样的雪。化验科的老黄说:"燕山雪花大如席。"他仰着脸,杜甫似的。没人理他,全都把手放在裤子口袋里。他又说:"雪他妈的真大。"全体都笑起来。老黄啊,有文化,我们总算听明白了。雪是大啊,怎么出发?山里的雪更大,是不是要装防滑链啊?
司机小刘嘴里骂骂叽叽的:"大爷,出了事情别到阴曹地府找我爷爷,他老人家可积德了。"
老黄又笑:"积德的上天堂,那里鸟语花香;缺德的才下地狱。那里牛头马面。"
我缩着头,很气愤老黄对我们这些没读过书的人的轻视:"你那是资产阶级的天堂。我们穷人下地狱的。反正到哪里都是遭罪。"
大家于是笑,还得走。医疗队第一季度的巡回医疗还没开张呢。
卡车是苏式的嘎斯51,一路放着屁。风就那么往怀里钻,简直就跟调戏妇女的流氓一样,我的鼻涕被风吹得歪到了脸上。再看老黄,真是有备无患,戴了一只大口罩。设备箱里口罩有的是,一打一打的,我们谁都没想到,只好干生气。车忽然就停了。
小刘跳下车子,站在雪地里咆哮起来,声音在山谷里到处乱撞。
"找死啊?我这一车人呢!"
车前头站着一个老头,脸上纵横交错。
"走不动了,麻烦带一下。"老头说话的时候,嗓子里一堆痰。
"你知道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啊?"小刘还是气呼呼的,手里拿着一只板手,好像人家就是一个抢车的。
"这里只通林家的啊。"老头背着一只大木箱:"实在走不动了。"
老黄说:"让他上来。"
这一带,什么村子都叫什么家。林家,一定是姓林的大户。赵家,姓赵的一定是本乡势力最大的。李家,谁还敢多说,从书记到队长到记工员,都是李家门里的。
老头挤到我身边,我让给他半只设备箱放屁股。他不坐,就那么蹲着。车跳一下,他跟着耸一下。一个多小时,就这样下来了。我的眼都看酸了。
下车的时候,他站在雪地里一边跺脚一边说:"我姓林,这里的医生。我们是同行哩。"他的脚一定麻了,走路的时候像鸭子一样,咕叽咕叽,走远了。雪地上的脚印是歪的。
天还在下雪,医疗队就在祠堂里。真是怪,闹了那么多年革命,祠堂就是不倒。亮堂。牛腿上的木雕,挂着雪,圣人一样。
山里人大多都是腰腿不好,于是就针灸、拔火罐。也有发烧和一些溃疡的,也就开点消炎药。他们好像对这些治疗特别敏感,有的来的时候还直不起腰,走的时候就伸直了。老黄说,也不知道是真管用,还是给我们面子。
小刘说:"城里人药吃多了,肉里头血管里头全是药,啥都不管用了。"
老黄说:"开药不能多开,一个病开三种以上的药。谁知道是哪一种起作用了?"
我们都很奇怪,那个林医生怎么不见影子。
小刘是个探子。
他跑来告诉我们:"那个林医生在自己家里开刀哩。"老黄让我去看看。雪化了,天被雪擦得透明,一捅就会破的那种透明蓝。村子里的那些鸡大便鸭大便都和泥混在一起了。我满鞋子都是屎,歪歪倒倒地跟在小刘后头走,嘴里不住地牢骚:"什么江湖郎中啊,还要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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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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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节:林医生和他的女人(2)
林医生的家很整齐。一间小屋还挂了一个写着红十字的门帘,有点旧,倒很干净。他坐着,看到我们进来,站起来,又坐下,他正给一个病人切脓疡。
他大概是用了民间的麻醉方式,用一把在我看来就是鞋匠的削鞋帮的小刀子,划开病人的肿块。然后用手去挤脓,那脓汁就像牙膏一样挤出来,长长的弯弯的。林医生的手指甲脏得不行。最后挤完了,再抓起边上台子上的草纸,擦干净。整个过程,那个被开刀的病人,没有说一句话,就低头看着。然后林医生再给涂上一种黄色的药膏,拿一块布包起来。我就那么看着。
太阳从窗户里射进来,光线中都是飞来飞去的灰尘,像是一群小动物在飞,不停地飞。觉得它们飞得累死了,为什么不停下来?
病人放了一袋东西在林医生脚边。千谢万谢地走了。林医生跟在后头说:"客气了。过两天来换个药。"
换药?我看了一下,屋子里没有任何可以换药的东西。酒精、生理盐水、碘酒、消毒纱布、消毒器械、常规药品;哪怕是磺胺粉、黄连素纱条和凡士林纱条都没有啊。这在任何一个赤脚医生那里都可以看到的。
林医生坐着、我站着、小刘瞪着眼。太阳下的尘还在飞。好一会,林医生说话了:"我都七十多岁了,一直是这样的。"
"你这样不行的,一点无菌观念都没有。"
"方志敏他们在这里打游击的时候,我和父亲就是这样给红军看伤的。"
这一带是方志敏打过仗的地方。我喜欢他写的《可爱的中国》,还有那张带着脚铐的临刑时的照片。特别是那一头长发,诗人一样。 "……母亲躲到一边去哭泣了,哭得伤心得很呀! 她似乎在骂着:"难道我四万万七千万的孩子,都是白生了吗?难道他们真像着了魔的狮子,一天到晚的睡着不醒吗?难道他们不知道自己伟大的团结力量,去与残害母亲,剥削母亲的敌人斗争吗?难道他们不想将母亲从敌人手里救出来,把母亲也装饰起来,成为世界上一个最出色、最美丽、最令人尊敬的母亲吗?"……母亲骂得对,十分对!我们不能怪母亲好哭,只怪得我们之中出了败类;自己压制自己;眼睁睁的望着我们这位慈祥美丽的母亲,受着许多无谓的屈辱,和残暴的蹂躏!这真是我们做孩子们的不是了,连自己的母亲都爱护不住!"
(这话我背过,只是现在又重新核对了一下,再一次为他的话震撼。)林医生慢慢地站起来,从一个很旧的木箱里翻出一个布包,打开来:"这是红军留给我的药,我一直舍不得用。"
一瓶磺胺粉。结块了。
里屋有人在叫,很凄凉的那种声音。林医生跑进去。我犹豫了一会也跟进去了。
一个女人。脸瘦得像个标本,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
"让我死了吧?疼死我了。"那个女人哼着。手里捏着一只布袋子,捏得死紧。
"疼得很。就给她捏这个。里面是豆子。"
"什么病?"
"可能是癌。"
"你不是医生吗?"
"我只能治伤。"林医生低着头,那女人又叫起来了,声音像刀子划过玻璃。
我和小刘跑回医疗队,告诉老黄。老黄拿了一支安那多尔(一种不太会成瘾的止疼针剂)跟我们跑回林医生家。
"她不叫了。"林医生说,"她吃止痛药片都没用的。"
"能不能请你们把她带回去住几天院?"林医生说:"她从来没有住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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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节:林医生和他的女人(3)
我们带走了这个女人,她躺在我们脚中间。山里就是冷啊,山头的雪一直死扛着不肯融化。风像老人的巴掌,抽得脸疼。老黄把自己棉衣脱了给女人捂脚,我们也脱了棉衣。她的身上一片绿色。
"床好软噢。"病房里,女人一睡下,轻轻地笑了,脸上干干的折子挤成一团,牛皮纸一样。
诊断也出来了,子宫颈癌,淋巴广泛转移。
"要开刀吗?"女人问。
我看着她的脸。治疗也只是让她多活几个星期,每天就是输液。
林医生来了,坐在那里,给女人擦脸。她总是疼得满脸是汗。女人说:"这里很好的,就是苦了你了。"
一天,林医生凑到我身边,支唔着:"解放军同志,能不能让我看一下你们的开刀房啊?不行就算了。"
我问了手术室的护士长。护士长说:"看在给红军看过伤的面子上吧。"
林医生换了衣服帽子,走在走廊里,小小地挪着脚。我带他进了手术室,打开无影灯。我带也进了消毒洗手间,让他看看我们的洗手程序;我带他进了器械室,让他看那些从11号到23号的手术刀。我拿了一把,安上刀片,告诉他, 刀片用过一次就报废了。他说"可惜。"脸上苦苦的。
走出手术室前,他看到一个病人从手术室里推出来了。一个开胸手术。他站着,看着车子推过去。
没多久,女人就昏迷了。
林医生坐在那里,每天还是给她擦汗,呼吸机丝丝地响着。
他抓着毛巾擦一下说一句:
"你总算住了一次医院了。"
"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我晓得你恨我的,把小孩送人了。"
"我要给你买一件绸棉衣的,那种有花样的。"
……
她没有知觉了。天快亮的时候,女人呼吸心跳都没有了。例行的抢救做了三十分钟,记录在病历里。我们的医案室里,多了一份病历。医务处多了一份死亡通知书。
我把通知书给了林医生。我说:"你要到派出所去消一下户口。"
林医生看着我:"我们农民没有户口的。"
他带着女人走了。一辆手扶拖拉机,驾驶的那个人就是那个切脓疡的农民。
我抱了一只枕头追出去。
"你给她垫着。"我说。她脸被枕头衬着像蜡。
我问林医生:"你家里其它人呢?"
"小孩子送人了,送到城里过继给我弟弟了,那里条件好,不晓得会不会回来送一下她。"
林医生坐在拖拉机上。抽着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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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节:猫头鹰的访问(1)
猫头鹰的访问
仲叔叔,我这么叫他。仲叔叔是我妈妈在重伤医院的战友。
见到他,完全不是我从照片上看到的那个青年战士。看到他,我想到的第一句话是我们的内科学教官的名言。
教官是上海人,温文尔雅地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粉笔在黑板上点着:"一个肝硬化的病人在病房里就像一个小丑。"他停了一会儿说:"当然,这不是我说的,这是一位英国的很有名的内科医生说的。"接着他在黑板上划出了三个字:"肝昏迷。"
我面对的仲叔叔就是一个肝硬化晚期的病人。他坐在病床上,脸色青黑,这是很典型的肝硬化晚期的病容。他看我看他的脸,笑笑说:"我是不是典型的病容?"
不能瞒什么,仲叔叔什么都知道。我出生前他就是一个内科医生。我看到过他的照片,在解放军渡长江的一条木船上,他双手撑着木舵,身上背着一只红十字药箱。英姿勃发,真的是"遥想仲郎当年"。现在,他是一个四肢浮肿脸色阴沉的病人。
我说:"我明天给你一个全面的检查,从验血开始,然后是--"
他朝我摇摇手说:"不要征求我的意见了,这样的检查我给别人也做过很多次。"
通常肝硬化的病人入院后要做的检查无非是这么几样:血白蛋白的测定,这是非常重要的检测,其它项目都在其次。我们想知道病人的肝硬化达到了什么程度,有没有肝门腔静脉高压、胃底静脉曲张、肾脏的情况怎么样?会不会有肝肾综合症。这里面每一个专业名词都是一个让人丧命的名词。
我很机械地为仲叔叔做着体查。我清楚地摸到了他硬化的肝脏,肿大的脾脏。这让我的指头非常的痛苦。是的,人的指头是有感情的。当你触到了你不想触到的东西,你会感到痛,一种火烧般的痛。
仲叔叔的肝硬化不是因为肝炎。而是喝酒喝出来的,他的每个肝细胞都浸在酒里。他最引以自豪的喝酒既往史有这么两件:
解放江苏阳河的战斗结束后,他曾坐在一家卖阳河大曲的铺子里喝酒。从太阳落山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来,他就没离开过那张油糊糊的桌子没有下酒菜也没有人陪着。酒店的老板躲出去了。酒坛子摆了一地,老远就能闻到酒香,好多走得脚底打泡的军人就拿酒泡脚。仲叔叔心疼啊:"脚是什么东西?还配喝酒?"
他对别人说:"知道什么是喝酒吗?一只大碗一坛酒。酒要先闻再品再饮,这叫渐入佳境。喝到后面逼出一身酒汗,这就清爽了。"有人问他怎么区别饮和喝。他很轻蔑地扫对方一眼:"小口是饮,大碗是喝。你白活了。"据那时见过仲叔叔的人说:"小仲这个人是酒怕他,不是他怕酒。"
再一次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苏联军队进驻中国军队的防地。有一个汗毛多得像猴子的苏联军官听说仲叔叔能喝,打上门来。于是中苏两军对阵,一通天昏地黑的混战(红酒加白酒)。那只"苏联猴子"脱得只留一条裤衩,站在屋子中间哭得像个女人。最后让四个士兵抬死人似地抬回驻地,睡了两天才醒过来,从此断了酒缘。仲叔叔才刚刚喝出点快意恩仇,不免长叹一声:"他妈的,酒是好东西,人是王八蛋!"
为了酒,老婆跑了。谁也不想同一个只知道喝酒的人过日子。儿子是一个典型的酒精儿,生出来就是一个白痴加脑瘫,因为呼吸窘迫症,一年到头不知道要在医院里抢救多少回,每一次人们都劝仲叔叔放弃抢救,他总是红着眼睛找劝他放弃的人拼命。
终于有一天,他突然间就倒下了,那是儿子在一次无效抢救死亡后。他得的是酒精导致的肝硬化。
治疗按部就班地进行,每一项检查和治疗,都让我左右为难。我知道,以他目前的情况,他是在等死。只是这种死亡过程太清晰太痛苦。
入院一个多月后,我发现仲叔叔的肚子明显地鼓起来了,肚脐周围的皮肤撑得亮晶晶的。这是门静脉高压导致的肾脏受损,他有了肝腹水,他的胃底静脉也一定有问题了。周一大查房的时候,主任也就是他的同学对他说:"老仲,你看我们是不是改一下饮食。你还是吃的软一点,钠也低一点吧?"
仲叔叔没有说话,脸色很阴沉。半流的饮食意味着他的胃底静脉很可能因为硬的食物擦伤引起大出血,低钠饮食意味着他已经有了肝腹水了。我一直很奇怪,一个优秀的医生,为什么在面对自己的病情时,总是抱着一种回避的心理?他什么都清楚却什么都不想知道。他就这么在怪圈里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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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节:猫头鹰的访问(2)
很快,他的呼吸也出现问题了。晚上他总是靠坐在床上,对值班的护士说,我想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他的要求理所当然地被拒绝了。谁敢让一个晚期肝硬化的病人跑到病房外头去?
不治疗的时候,仲叔叔就会拿出一只小小的相册翻。相册是用放射科装软片的黑纸做的,外头衬着一张锡泊纸。
"我儿子小的时候很好的。"他指着照片。一个小孩胖胖的,坐在椅子上。一看就是典型的白痴儿――两只眼睛分得很开。
"我对不起他。"仲叔叔叭嗒着嘴,发出嘶嘶的声音。然后就抽自己的嘴:"我对不起他,喝什么喝啊!"我们谁也不敢去劝,看着他抽自己。病房里就是劈叭的声音,听得我耳朵呜呜叫。
主任对我说:"要给老仲做一个穿刺。这么下去,他很快就要不行的。"大量的腹水会让一个人的横膈,也就是隔在心脏、肺脏与消化系统之间的那层膜上抬,这会压迫人的呼吸和循环系统。我们必须给他做一个穿刺,抽出腹水减轻压力。这不过是一个消极的办法,除此之外我们没有更好的治疗了。
"你准备一下,明天做。"主任对我说。
我决不会做这个穿刺!我不会让一个从小抱着我到处跑来跑去笑呵呵的仲叔叔,在我的穿刺针下忍受哪怕一点点的痛苦!
穿刺包放在器械台上,仲叔叔套着手术衣,他说:"你不用害怕,技术都是这么练出来的。"针头穿进腹腔的那一瞬间,我感到手心空了一下,那是一个无法真实看到的充满了液体的空间。我轻轻地往回抽着针筒,看到腹腔积液一点点地流进针管,混浊的淡黄色的浆液。我知道每一次我们都不能多抽,抽多了可能会引起横膈压力的改变,甚至会引起病人的心力衰竭。说到底,这样的抽腹水真是一种救急不救病的手段,我们不能阻止病情的进一步发展。
"我感觉好多了。"仲叔叔笑起来,他这是真话,绝无安慰我们的意思,"你的手还是轻的,技术不错。"这话我就不敢听了,我曾渴望多做一些这一类的穿刺,可是我不知道我还要这样面对一个长辈。
那位英国医生的名言,在仲叔叔入院一个月后显现了。仲叔叔开始胡言乱语。这是一种因为肝功能严重损害、肝脏不能解毒、人体的代谢物直接进入体循环引起的中枢神经系统代谢紊乱的症状,它不是人们常常看到的那种昏睡不醒的症状。病人在病房里真的是会胡言乱语的。
仲叔叔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一会是在渡江战役的木船上;一会是对着老婆抱怨不给他酒喝;一会儿说是外面下雪了要出去喝一点;一会又说我们这些医护人员没有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应该统统枪毙。
有一天晚上,内科病房发生了一桩奇事:后山松林里飞出了一只猫头鹰。它正正中中地飞到仲叔叔的病房窗上,一头撞碎了玻璃,残留在窗框上的玻璃划破了猫头鹰的肚子,它顺着窗户滑了下来,暗红的血在窗户上画出一幅很抽象的图画。
第二天,仲叔叔对我说:"猫头鹰来过了,看来我活不长了。"
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还是干巴巴地朝他挤出一句话:"你最近的病情很稳定。"
"猫头鹰都来过了。"仲叔叔又说了一声。两眼朝外看着,此时他一点也不糊涂。
窗上的玻璃已经换好了,阳光透过玻璃在地上动来动去。隔着玻璃可以听到鸟的叫声,很杂乱很好听。内科病房就靠着后山的松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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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节:猫头鹰的访问(3)
几天后,一个下半夜的值班护士在查房的时候,发现仲叔叔发出了一种古怪的咕噜声,她把仲叔叔的脸转过来,一股鲜血从仲叔叔的嘴里喷出,溅了她一身。
所有的抢救都来不及了。仲叔叔死于肝门脉高压引起的胃底静脉破裂。血液从他的胃里喷出来,无法阻挡。那个时候,我们只能用一种气球压迫出血的血管,这是一种叫三腔管的器械,把一个不充气的气球从口腔送进胃里,再充气压迫出血点。可是管子无法送进食道,血总是把它冲了出来。
那一年仲叔叔五十二岁,离他儿子去世的日子整整十年。那十年他喝酒喝得很厉害。
写了一些死去的人,有人认为我杀气太重。
当医生可以听到很多悲剧,看到无数的死亡。所以,不要认为医生是冷的,他们实在承受得太多了,只是我写了,他们没有写。我从病房逃走了,他们还在救死扶伤。
我生活的那个年代与现在真的天差地别。但是我从不后悔生在那个年代,正因为从那个年代走过来,并且一直记着,所以才开始收拾这些碎片。但是,这又不是纯粹的回忆录。里面有一些文学成份。极少的文学成份,可能用记忆文字来表达更准一点。
小说会有这样的细节吗?我一直认为细节是没有办法伪造的。我会注意在文字中写一些医学的小常识。至少通过这些往事,让一些人知道,我们还是需要医学知识的。那样我们会对生命更珍视也更宽容。
一些细节让我拿掉了,如果全部写出来,更会让一些人忧伤或者哭。真的。我不敢写,因为我自己就受不了,也没有这个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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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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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节:山里的亡灵(1)
山里的亡灵
队伍进到这个小山村的时候,我感觉是进了一座山大王的寨子。
整个村子是长条的。因为它无法向两边扩大地盘,两边的山壁都逼到屋子后头的山墙上了。
一条石板路沿着被山逼成长条的村子,蛇一样爬到很远的雾气腾腾的山涧里,可以听到水在不知道方向的地方流着,像一个尿失禁的病人总是止不住。
路上的石板在夜光下闪着青光,每走十几步,就会有一个结实的木栅栏挡在路上。约摸膝盖那么高,人必须抬高腿才能跨过去。我不住地抱怨,最后被带队的所长一声怒喝:"夜行军的时候能说话吗?!"止住了。
我们是子夜时分才到的这个福建江西交界的小村子。那一年,一九七一年,全军在毛主席的"不当老爷兵"的最高指示下,放弃了一切机动化设施,用双脚走路。按现在的理论叫体能锻炼。我们的口号是:要用双脚赶过敌人的汽车轮子。别说是医院了,就是炮兵也得下地走,让炮车自己一溜烟地先到达指定地点。
打前站的同志对我们说:"今天就睡在祠堂里,稻草都征集好了。"
于是到祠堂。一座十分精美的山地建筑,现在回忆起来,梁上的雕刻完全是清代早期的,还不是如今文物贩子眼睛里白花花的银子?祠堂是供祖先牌位的,享堂上是一大片落满灰尘的牌位,有的还盖着黑布。没有电灯,我们只能点小马灯。我实在好奇,提起灯想看看那上面供的到底是何方人氏,姓甚名甚。光线落在牌位上像是被吃掉了,只有某氏某考某先之类的字,但我知道了此地的人大姓是林。享堂的背后是什么?我问一位老同志于军医。她说:"肯定有鬼。"
我冷笑一声,在这个科学昌明,又是带着武器的军方医务人员扎堆的地方,有鬼怕什么?来一个灭一个,来两个杀一对,运气好的话还可以做上解剖什么的。
拎着灯,我转到了后面。听到老同志于军医在后头骂我:"找死啊!"
我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一肚子豪气抒发出来,就结结实实地撞到了一样东西上面。低头看去:一具棺材,还蒙着一块红布。除了哆嗦了一下,我想我还是少有的胆大之人。站稳了,提起灯向四处望去,整个大厅里至少有三十具以上的棺材。个个昂首挺胸布满灰尘,那灰尘在小马灯黄黄的灯光下,有一种"残阳如血"的感觉。
"于军医啊,这里面有好东西啊!"我大叫起来。
于军医跑了过来,最多十秒钟,她脸色发白,坐到了地上。
一场实惊之后。于军医是决不肯睡到享堂之上了,她跑到了边殿,宁可躺在那些泥塑的林氏先人的造像旁边。
我还是止不住好奇。提着灯在那些大大小小的棺材中间走着,有的是蒙着红布,有的布上还绣着花,有的上了漆,有的就是白板一块。这不是封建残余吗?我想:这些花色品种不同的棺材还有阶级之分吗?
正浮想连翩,就听得祠堂大门一阵乱响,这下子把我吓了一大跳。马灯也掉了,一路跌跌撞撞地从那几十具棺材中钻出来,只看到祠堂门已打打开,几个老乡提着马灯站在那里,我清楚地看到有个男人的袖口全是血。
"我的婆娘生孩子出血止不了了。"那个袖口有血的人对着我们大喊,声音在空旷的祠堂中到处乱撞。
睡在林氏祖宗塑像下的于荣棉医生差不多是弹起来的,她什么也没说,拉过那只野战急救箱往身上一背:"你跟我走,再带上两瓶10%的葡萄糖!"那只野战箱里有救回一条人命所必须的基本保证,止血、清创器械、补充液体、急救药品,只要两个小时内可以接上常规治疗,一般情况下,患者是不会死的。
跟着那几个男人,我们连蹦带跳地往产妇家里赶。一路上于荣棉医生不停地说:"你们的路怎么是这样的,太不方便了。"完全是怒气冲冲的样子。我的嘴也没闲着。
"防土匪。"两个袖子上有血的男人说。
他看我们一脸茫然,补上一句:"土匪来的时候,可以挡一下。他们就跑不快了。我们这里土匪很多的。"
土匪很多?解放都多少年了?还土匪很多?我说:"土匪跑不快,你们不是也跑不快?"
男人说:"我们往山上跑,他们找不到我们。"说着,他朝我们挤出一个笑:"让你们受苦了。"
总算到了村子的尽头,产妇的家就在这里。我们一走进堂屋就看到左厢房里点着一只煤油灯,产妇躺在一块门板上,下身流着血,一声不吭。
一个女人站在产妇面前两只手张着,看着我们。
"你是什么人?"我朝她几乎是喝道。
"赤脚医生。"
于军医早就站到产妇身边了,忙着量血压。她低头看看产妇身下的血迹,对我说:"失血性休克。"然后很严厉地问那个惊恐不安的女人:"你干了什么?"
"她生下来一个死婴,然后胎盘剥不下来,然后我就给她做胎盘剥离。可是她的情况很不好,一直流血。"
常规分娩,胎盘是可以自然地完整的从产妇的子宫里剥离出来的。我们只需要轻轻地按摩产妇的腹部,帮出胎盘娩出产道。很少的情况下,有的胎盘分离不完整,会有一小块残留在子宫里,这样子宫的收缩就不好。因为收缩是为了让那些密布在子宫里的血管关闭起来,不让它们继续出血。如果有一小块胎盘留在里面,那么这个地方就不停地出血,产妇会出现失血性休克,很可能连命都保不住。农村里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碰到了。唯一的办法就是简易地用碘酒酒精消毒手,带上手术手套,把手从产道伸进子宫里,小心地剥离那块残留的胎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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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节:山里的亡灵(2)
我不知道这个女人是怎么分离胎盘的。
"你的手套呢?"于军医问。
"没有。"那女人快哭出来了"我们这里没有条件。"
于军医几乎是用胳膊肘把这个女人顶开。她把手放在产妇的腹部叩诊,天呐,产妇的腹部一片水振音,这说明,她的肚子里全是血液!
"你剥离的胎盘呢?"我问。
女人指指地上的一只木头洗脚盆:"在那里面。"
我蹲下来,仔细地在那一堆物体里找那一块残物,我看到了一只胎盘,上面有明显的残缺。我再找,这时我看到了一块紫色的组织。当我镊起这块组织的时候,背上一阵发冷:这是一块人的肝脏组织。
我跳起来,对于军医说:"她把产妇的肝脏揪下来了!她一定是把子宫底戳穿了!"
产妇在分娩后因为子宫已经扩张到最大的程度,子宫壁已经非常薄了,这也是我们做胎盘剥离术的时候,小心得不能再小心的缘故。
"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我对着女人吼起来。那女人小声地哭泣着:"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她是我的嫂子啊。"
我们又有什么办法。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急需肝脏切除和子宫修补手术并且要大量输血的危重病人。在这样一个深山老林土匪出没的地方,到哪里去完成这样一个手术?
一切抢救都是徒劳的。产妇的血不再流了,那些血都积在了腹腔里了。她平静地躺在床板上。这时我看到,她头边不远的一张旧桌子上放着一个赤裸裸的死婴。
我对那个女人说:"不用抢救了,给她换衣服吧。"
我们开始收拾野战箱,那些先进的器械在油灯下闪着刺目的光。
走的时候,屋子里照例是一片惨淡的哭声。
跨过那些木栏杆的时候,我老是碰到膝盖,最后我蹲了下来,哭着对于荣棉医生说:"我的腿好疼。"说着就放声大哭起来。
第二天,我们的医疗队在村子里为贫下中农看病。老乡都知道了昨天发生的事情。
"我们这里生孩子,生死掉的人很多的。"一个老婆婆坐在太阳底下对我说:"我生了八个,死了三个,还有五个。"
旁边一个老婆婆笑起来:"那年你生的时候还是我烧的水。你生不下来,接生婆用布带捆你的肚子,使劲拉。我还帮过手。"
"我生完第二天就下地做生活去了。不干活,我那个死鬼不让我吃饭。"她皱皱的眼睛瞅着我:"干活也吃不饱。"
旁边那个老婆婆叹口气:"女人哟,生的就是这个命,不生孩子活着干什么?"她把手放在眼睛上擦。"命苦得很哟。"
我抓着身边的出诊箱,想到昨天晚上的那一块紫色的肝脏,肚子疼。
可是他们不知道昨晚那个产妇的真正死因。从她们家走过,我看到了堂里停着一具棺材,上面盖着一块红布。听说当地的人死于生孩子的都要在棺木上盖一块红布,用来遮血光之灾。
我在医疗站看到了那个赤脚医生。我才发现她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姑娘,长得很秀气也很结实。老乡告诉我她是一个回乡知青,高中毕业,不少老乡的病都是她看好的。
我们的医疗队离开村子的那一天,正好是产妇出殡的日子。那天,天非常蓝,我才发现这是一座很美丽的山庄,放在现在一定是农家乐旅游最火的地方。
墓地在山朝阳的位置。我想,那祠堂里的棺材是不是少了一只了呢?
作者:
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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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节:兔子想浪漫一下(1)
兔子想浪漫一下
"你是兔子?"
"我是兔子。""你怎么是兔子?""我怎么不是兔子?"兔子真的一点不像兔子。黑,瘦。耳朵贴在脑袋两边,缝上去一样。只有两只门牙长长的,有一点啮齿类动物的感觉。我就这样认识了兔子。我们到渔村里做卫生联络工作,一个小组一个村子,老乡的小病小灾都是我们要负责的,每一个人都登记在册。兔子站在家门口,猴着腰看我写他的名字。"兔子。"我说。"对呀。我属兔子的。"我就笑起来。唾沫就飞到名单上,兔子的名字上一泡口水,兔子用手去擦,名字就糊了。"好不好再写一遍?"我把笔给兔子。"哇,英雄牌的噢。"兔子耳朵红起来。一笔一划地写。我说:"你的字很端正的。"兔子身后头的一个女人说:"我老公是知识分子。"
女人。黄黄黑黑的,嘴张得很开,两只犬牙亮晶晶的,黄的,大金牙。这里的女人结婚了就会把这两只牙套上黄金套,和马套嚼口一样,就是结婚布告。
兔子就嘿嘿笑起来。
女人眼睛很大,差不多占了脸的三分之一,深深的。看人的时候,子弹一样打过来。
晚上,大队书记来了才知道:兔子是他家里的女婿,倒插门。一个下乡知青,在队里当记工员。
"我这个女婿很有文化的,这里插队的人就是他表现最好。我把女儿嫁给他,便宜他了。"书记说。抽着喇叭烟。一大坨一大坨的烟冒出嘴巴。山洞里的云雾一样。
兔子从外面进来了,捧着一只桅灯。
"这个好,比油灯好。你们要学习的,这个好。"兔子把灯举起来,红灯记里的李玉和也就这样了。
"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学习。"
没想到兔子是真的要学习了,他从屁股后头抽出一团纸:"这是我剪的报摘。"
兔子很认真地把纸摊开来:"不学习,思想要长锈的。"
桅灯黄黄的,兔子眼睛里也黄黄的两个灯。于医生说这小伙子像个读书人,将来出息的。村子里不认得字的人多得是。兔子就跟着我们走家串户,帮别人登记名字,一笔一划。
吃饭的时候,于医生说:"你和我们一起吃吧?"
我们有大米饭。
兔子靠在门口,咬着番薯:"我吃这个。"叽呱叽呱咬,手里还抓着一块咸鱼。村子里的人一年有半年就番薯当饭,咸鱼当菜。
苇把米饭端到兔子跟前。兔子的脸就被米饭挡住了。
"你不馋大米饭啊?傻不傻?我跟你换。"
兔子就吃米饭。一点菜也不要。吃完了,叹一声:"我在城里的时候都是吃米饭的。"两个眼睛看着别处,别处就是海了,看不到头。
兔子家就在海边,沙滩一直漫到门前的土麻黄林。村里的男人都出海,兔子不出海。他不是渔民,男人出海一出就是十天半月。回来的时候,带了一船鱼。还有就是想老婆的念头。
男人回来,码头热闹一阵子。村子里聊天的女人就不见了,关门闭户。晚上,石头屋子就一片漆黑。男人女人嘻嘻哈哈地笑,传很远。海浪声都被镇住了。
只有兔子家里亮灯,兔子的老婆就叫起来:"妖寿啊,油钱很贵的。看书看出鬼啊?肚子都吃不饱。赶紧睡啊。"
我们就住在大队部,大队部就在兔子家边上。
兔子老婆一叫,于医生就皱头皮:"这个婆娘,不就想生一个小孩子吗?"
兔子老婆找过于医生好多趟。一个话题:为什么我没有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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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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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节:兔子想浪漫一下(2)
于医生问了很多问题。躲着我和苇。两个女人叽叽喳喳的。就看着兔子老婆脸一会儿紧着,一会儿又露出一对金牙。
苇说:"你知道于医生跟她说什么吗?"
我立刻坐直了身子。
"出息!"苇踢我一脚:"她在传授。"
我还是坐直了身子。
"你傻瓜啊。"苇不理我了。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于医生无非是在做性扫盲教育。不稀罕。
兔子也来找于医生,我被轰出门去。
于医生说了什么?不知道。
兔子出门的时候,两眼放光。门外的土麻黄在海风里跳集体舞。仙人掌的黄花一直伸到礁石边。兔子光着大脚跑得飞快,采了一大把仙人掌花。窜回家去。
晚上。我们听于医生说消化系统的解剖。一张信纸,一支钢笔。于医生说:"这里的胃溃疡患者很多,与吃酸性食品有关。再加上长时间出海,严重的维生素缺乏。"那个年代,渔村里的桅灯下头。我和苇,听一个老同志说最简单的医学常识。什么感觉?一个字都不肯丢掉。兔子老婆呼地窜进来了。
"哇苦啊。"她披着衣服:"解放军啊,我怕死了。"
兔子老婆的金牙在桅灯下光辉灿烂,两只大眼睛水池一样。
我们都吓得站起来。
"他叫我洗干净一点,这个东西是不是你的?"兔子老婆拿出一块香皂。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是苇的,上海檀香皂。
"我的,怎么啦?"苇说。
"妖寿啊。"兔子老婆猫一样扑到苇身上:"解放军不好这样做的啊。他说我身上有咸鱼的味道啊,他要我洗一洗啊。"
乱套了。苇的军装上全是兔子老婆的鼻涕。
"你这个同志。你这个同志。我们摆事实讲道理好不好?"于医生拉住兔子老婆。兔子老婆又扑到于医生身上。桅灯下头,一个女人,两个女兵,跳来跳去。我站到床上喊起来:"你怎么好打解放军啊?"
还真灵。兔子老婆一下子坐到地上,哀哀地擤了一把鼻涕。脑袋抵在桌腿上:"人家男人都不是这样的啊。"
兔子从门口冒出来了。外头那么黑,兔子一身黑衣站着,只看到一个脑袋浮在黑色里头。
"你不要在这里丢脸罗。回家去罗。"兔子去拉老婆。
"脸皮都不要了。"后面有人吼起来。是大队书记。兔子的老岳父。
"他要我洗洗,还点灯要看我。"兔子老婆两脚直跳,一路让父亲拖着走,沙上头两道印子歪歪地远了过去。
第二天,我们到老乡家里登记,兔子没来。走到哪里,都有人斜眼看我们。看鬼一样。
我问苇:"他们干什么?对解放军这个态度。"苇说:"我这个人就是多管闲事多吃屁。"
我们回医院去了。再没看到兔子。
差不多半个月。兔子鸡飞狗跳地来了,灰灰的脸。"一直肚子疼。今天疼得打滚了,人都痛昏了。"兔子说。老婆躺在拖拉机上。
血压快量不到了,四肢冰冷。休克了。
门诊主任摸着兔子老婆的肚子。硬。一个很大的包块。
"像是急性腹膜炎。"那个时代,只能拍个片子。
兔子老婆被送进手术室,剖腹探查。
陈旧性肠穿孔。腹腔里一个包块。脓疡渗出,弥漫在整个腹腔里。根本就没办法彻底清理。只能把整瓶的青霉素倒进肚子里。兔子老婆昏迷不醒。
于医生问兔子:"她干什么了?"
"她把铅笔刀插到肚子里头,我拔出来了。后来就说肚子疼。吃药了。还是疼。后来就这样了。"兔子手里拿着一把铅笔刀。
铅笔刀,铁皮做的。一把五分钱,锈得不行。沾着血迹。我们看着发愣。想象不出兔子老婆是怎么干的。
免子老婆死了。感染性休克引起的多脏器衰竭,闭上眼,我才发现,她的眼睫毛很长。嘴很小。
一家人挤在小小的太平间里哭。
"我儿要穿灯芯绒啊。"免子的老岳母拍着停尸床。"我儿要一本毛主席语录啊。"兔子的老岳父仰脸看着天。
兔子老婆躺着。兔子摸着她的手呜呜地,没有泪。放进棺材的时候,兔子一下子倒了,很响的一声,撞在停尸床上。床沿上一片血洇开来。
后来才知道,免子的老婆和免子从来没同过房。老婆不肯兔子靠近,所以兔子没办法完成任务。于医生说:"你要体贴一点。"如此这般教诲了一通。苇给了兔子一块香皂。
兔子摘了仙人掌花,点上灯,想浪漫一下。老婆吓坏了。
第二天,全村的人都知道兔子是一个不正经的男人。于是,铅笔刀就成了罪魁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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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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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节:开酒戒的小袁(1)
开酒戒的小袁
一九六九年冬天的一天。
我站在榕树下,为几只芦柑发愁。这是我用一双尼龙袜子同村里的老乡换的。最后决定上树,大榕树。坐在树杈上消受,多好啊。那上面是可以坐下四五个人的,好摆酒了。
这个时候,新兵来了。
一辆后勤分部的苏式嘎斯五一,一路放着屁过来了。"嗵嗵嗵"下来了一拨人。全都没有领章帽徽,每人一只背包一只网袋,全是男的。最后一个下来的人摔了一跤,撞在车后挡板上。脸上立刻冒出血来。他捂着头,坐在地上,抓了一把土拍在脑袋上,脑门上立刻长出一块血饼。
新兵啊,就这个熊样子。我一阵高兴,翻身的日子到了。我的新兵蛋子生涯就此结束。看我们怎么收拾这些家伙。
几个月后,新兵分下来了。我正在炊事班,按规定,每一个战士都要到炊事班锻炼。这样有机会好好表现,入团、当五好战士。正切菜,新兵进了门,看着一个眼熟。原来是那个脑门上长血饼的家伙。
他跟着我学切菜,我问他:"你干什么要把土拍到脑袋上去?"
"我们家里都是这样的。"
"你家里是哪里?"
"浙江,瑞安。"他说的地方,我不知道。
新兵姓袁。脸窄、嘴厚、眼睛是八字型的,永远愁眉苦脸。
我拿了一把菜刀。朝他挥了挥:"你会切菜吗?"
"我会切猪草。家里喂猪。"
我举刀切白菜:"我们是喂人,革命军人。平日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伙头军是战斗胜利的保证。"这是所长派我到炊事班的时候说的。
"我们这个季节是吃白菜。早上白菜炒大葱,中午大葱炒白菜,晚上大葱白菜一起炒。"白菜在刀子下飞舞。反正案板有单人床那么大。飞好了,哐哐哐。十几颗白菜全部杀好,我拿了一把竹扫把,把白菜扫进一个大竹筐里。中午的菜收拾好了。
"会炒菜吗?"
"不会。"
"会生炉子吗?"
"会烧柴。"
"我们是烧煤。早上三点钟起床发炉子。"
我领着他转。看到我的人就笑:"哈,当老兵了。"
当然了。尽管才十六岁,老兵啦。待遇不同了。一个月的津贴从六块升到了七块。
我站在灶站前,抄起一把铁锹:"这是加煤用的。"
我又用铁锹捅捅一堆木柴:"这是发火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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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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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节:开酒戒的小袁(2)
我最痛恨发火。早上三点就得起床,除了哨兵,只有老鼠还睁着眼睛乱跑。往狗洞一样大的灶眼里塞进一大堆木柴,点着,火腾起来,铁锹铲一铲煤,往火上撒。干煤不行,烧不着。煤撒得要均,处处留着小眼,让火从小眼里吐出蓝蓝的小舌头,轰轰响。行了,做饭吧。一百多人的早饭,全压在我这个十六岁的同志身上,伟大啊。现在总算有人来继承我的事业了。
我又领小袁到了储藏室。踢踢米袋,米袋是麻袋,一百斤一袋。再踢踢磅秤:"早上稀饭,中午晚上干饭。米就用不着我们称了。司务长每天晚上会称好了给我们的。"
我也痛恨司务长。他看我们的时候,完全是看小偷的眼神,祖上三代都是三只手。有几天,为了入团,苇教我要早上做饭的时候读毛选。我照她的教导办。坐在炉火前看《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司务长蹑手蹑脚来了,站在我后头,我早就听到他的脚步声了。为了表示我学习得非常专心,我没理他。他咳了一声:"你看得清上面的字吗?"他拿过我的书:"《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你和谁有矛盾?"
"我不知道。"我拼命想,我和谁有矛盾?
"学习毛主席著作要活学活用,目的性要明确。"他神气十足地走了。他妈的,连句表扬的话都没有。我一下子明白了,我的人民内部矛盾就是司务长啊。
现在,我把人民内部矛盾转移给小袁了,高兴啊。按规定,我得去面食组做馒头了。做馒头好,那么大的面团,揉起来,跳舞一样。
我做馒头的梦想破灭,小袁被分到面食组。才知道人家在家里的时候是做光饼的。那是明代的事情了。戚继光将军做的饼,中间有一个小洞,绳子穿起来给当兵的戴在脖子上,叫光饼。那是同倭寇打仗的时候用的干粮。倭寇就是小日本。
小袁做馒头,像个打拳师傅。一团巨大的面,叠被子一样。有时还飞起来,翻跟斗,卟地砸在面板上。一会儿就搓成一长蛇,再用一片小铁片切,一会功夫,面团排成两排,出操队列也就这样整齐。
小袁会留下几个面团,揉上面粉,往死里揉。圆圆的。
"这个给你。老兵。"
圆馒头出笼,白气一团。韧,好吃啊。苇也沾光了。嘴撕着馒头,尖嘴猴腮。她说:"小袁是一个质朴的人。"
司务长开始表扬小袁:"贫下中农的本色,干一行爱一行。不像有的人干什么都出纰漏。"
他是说我。早上分稀饭,分到锅底,发现了一条老鼠尾巴。我们的食堂是一座自己搭起来的草棚,老鼠很多。吃着饭就会从头上的顶棚跑过去。失足掉到桌上的事,不稀罕。很可能是稀饭的热气把顶棚上的老鼠熏糊涂了,失足下锅,煮化了。当场就有几个人吐得脸发青。
我的活就只能是切菜。司务长说:"你别把手指剁进去。我们不少这一块肉。"我跳起来:"你再说我就把手剁进去。"举着刀,烈士就义一样。
小袁就低着头,看毛选。他空下来就看毛选。特别是我同司务长顶嘴的时候。
小袁调到了炒菜组。这是技术活。
炊事班炒菜用铁锹,跟烧煤的铁锹一样。人多啊,铲子施展不开。原来的那个老兵炒菜是蹲在灶台上的。猴子一样。解放鞋上老沾着菜叶,他就一甩脚,菜叶就翩翩然,蝴蝶一样飞到锅里。司务长不敢说他。他是司务长同一年入伍的老兵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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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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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节:开酒戒的小袁(3)
小袁炒菜贴着锅台,人都快扎到锅子里去了。每天脸都像个油葫芦。
司务长喜欢酒。每天晚上都让小袁给弄个小菜,酒瓶放在桌上,让小袁陪。小袁挺直坐着,撅着厚嘴。
"你他妈的不喝酒算什么男人呢?"司务长一喝多就这么说话。
"没有我一帮一,一对红,扶……你。你能有今天……吗?"
"你从不喝吗?"
"以前喝的,后来戒了。"
"为啥……呢?"
"在村里打架了。"
"打架好,打架好。"
晚点名的时候,司务长又表扬小袁:"狠斗私字一闪念,从来不计较个人得失,不像有的同志摆老资格。"
老兵油子就嗖地窜到司务长跟前:"老子反正要退伍了。"揪起司务长的领子,老兵油子有力气啊,人家是用铁锹炒菜的。
小袁也窜过去了。一拳捅到老兵油子脸上,就看着老兵油子脸变平了。鼻血顺着人中流进嘴里,老兵油子卟地一口把血吐到司务长脸上:"你有一个帮凶。"
小袁舔着拳头上的血说:"与天斗与地斗与帝修反斗,其乐无穷。"
司务长抹着血说:"这是血的教训。你们都看到了。我们决不能姑息坏人坏事。"
老兵记大过,小袁成了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他要参加讲用会,司务长带着他到分部所属单位去,宣讲自己是怎么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
三个月后小袁回来了。我已经回所里当我的卫生员,炊事班的锻炼以失败告终。团没入成五好战士没评上,剃光头。
小袁给我们做报告:"我要永远在炊事班里做一个闪闪发光的镙丝钉。"
小袁看到我:"老兵,还是你好,在病房里干活。"
我正给病人洗头:"还是你好啊,听说你要入党了。
小袁一脸苦相。八字眼,想不苦都办不到:"我想到病房干活。干什么都行,以后可以学医呢。"
"司务长可喜欢你了,你当司务长的接班人吧,多给我们做好吃的馒头。"我们已经听说了,司务长要到分部去当助理员去了。
八一节到了。会餐。
食堂里一片酒瓶砸来砸去的声音。当兵的喝酒,大碗,酒瓶。一半喝洒了,一半在肚子里。
小袁握着酒瓶脖子粗得同脸一样,他走到司务长跟前:"喝一瓶。"他说。
司务长咧嘴晃着:"啊哈,你开酒戒呢?"
"你喝不喝?"小袁说。
"老子不喝。"
小袁把酒瓶举过头,往头上浇。酒在脑袋上溅起一团水雾。
"你喝不喝。"
"老子说了不喝就不喝。"
小袁把瓶子一扔跑到厨房里去了。
小袁跑出来了,手里一把菜刀,剁骨头的。
"操!"小袁嘶着嗓子:"你当助理员去了。你这个王八蛋。你总是叫我干这干哪的。你不是说要让我到病房去工作,以后当医生吗?你放屁啊?什么狗东西。还让我学毛选。你晓得我不识字的噢!"
小袁举着刀在饭堂里狂追司务长,司务长一路喊救命。
傻了。全体指战员。在八一节的酒宴上。
饭堂里,小袁菜刀劈在桌子上的声音,闷。
司务长已经没声了,绕着桌子,猫一样灵活。
所长吼起来:"出人命了啊。上去下了他。"
管理员抄起一条板凳,绊倒了小袁。菜刀在水泥地上翻跟斗。
司务长,坐在地上哇哇哭。
晚上。肖班长去喂马,看到铡草的铡刀上躺着一个人。
小袁。他光着上身,脖子枕在刀槽上。
肖班长腿都软了:"你想干什么?"
"我没脸活了,可是我下不了手。"小袁躺在刀槽上,嚎啕。他的头上,铡刀冷冷的。
小袁退伍了。背着背包拎着网袋。
很多年后,看到了电影《红高粱》,有一个人,剥抗日志士的皮,吓疯了,跪在地上笑。觉得面熟。
细想了,真像小袁。在炊事班里,我从来没看到小袁写信,也没看到有人给他寄信,不知道他现在好吗?
我想能为那些小人物流泪的朋友,真的让我感动。有的时候为不认识的人流泪是很伟大的,尽管我们可能转过身去又会为自己的那一点破事儿计较。
入秋以来,旱了很久。这几天开始下雨,原来它是为这些小人物准备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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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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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节:小海鹰你好吗?(1)
第六部分:尘埃里的花朵
绝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想不起来自己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了。而且当长辈说起我们小时的样子,会很不舒服,好像自己的衣服被剥掉了--光着。
在医院里,常常可以看到那些被疾病,而且是非常可怕的疾病缠着的孩子。但他们异常聪明,而且懂事。聪明和懂事是完全不一样的啊。那些孩子,原本是可以躲过一难的,只是因为科学还没有和他们生命同步。他们就这样走了。永远停在他们的那个可爱的年纪里,让我们这些失去童心的成年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念他们,为自己的老谋深算,诡计多端,出汗。
有的时候,很希望自己能回到一个没有杂念的童年,只是连做梦都是那些单位里的陈年烂谷子事情,还有什么返回童年的奢侈呢?
小海鹰你好吗?
一九七九年,我得心肌炎的时候,住在内二科。
病房大楼是工字型的,走过一条走廊就是小儿科。
每天都有孩子从内二科走过。孩子们都不太说话。那些吃了激素的孩子特别的很,脸鼓鼓的,汗毛很长,眼睫毛很长,看人的时候好像一眼就能看穿你的样子。
我在走廊里碰到了建华。她喊了我一声,我才认出来。建华就是这个医院的门诊医生。建华老成那个样子,她手边牵着一个女孩子,黑黑的。
我看了女孩子一眼,她马上朝我说:"阿姨好!我见过你,在照片上。"
我很吃惊。建华笑笑:"我们的毕业照。她全认得,还知道名字。"
小姑娘是建华的女儿。我很快知道,她是白血病,已经第二次住院了,现在是缓解期。
"我都不知道这个孩子往后怎么样。"建华跑到我的病房说。那个时候根本就没有骨髓移植这一说。白血病的孩子除了化疗,没别的办法。
建华低着头,额头上一道道皱纹,眼角也是。在学校的时候。教官对她有一句经典评价:"建华站在一万个人中间也能一眼认出来。"只有一个叫阿水的男同学说过一句话:"漂亮得说不出漂亮在哪里,问题就大了。"
没想到她是第一个结婚第一个有孩子的。然后就是第一个碰到这样的事情。
"我叫海鹰,你可以叫我小海鹰。我小的时候很可爱的。所有的人都喜欢捏我的脸,后来我就流口水。我的口水泡让大人捏破了。大人很无聊的。"小姑娘对我说。她的口头禅就是"我小的时候",她才六岁。
"明年我就要上学了。我现在要练字。"她拿着铅笔:"你贵姓?"
我老老实实告诉她。
"我会写的。尊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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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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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节:小海鹰你好吗?(2)
我又老老实告诉她。
"你写给我看,最后一个字我不会写。"
我写下来了。
"你的字写得不好。写字要让别人看懂,要工工整整。这是我爸爸说的。"
她在纸上画了一个半身的人。头就是一个圆圈,没有五官。
"这是我爸爸。他不要我们了。我想不起来他的样子了。"
建华早就离婚了。什么原因,她不说,我们也不问。
"你想不想知道我爸爸为什么不要我们了?"
我看着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像个阿姨长辈的样子。
她叹一声:"不跟你说了。跟你说话,我都累死了。"
小海鹰写字的时候,老是把铅笔尖拗断。她的床边上常常放着一大把拗断的铅笔。
"我妈妈喜欢削铅笔,我给她一点事情做。不然她太闲了。"
建华每天晚上都要削一大把铅笔。她的手指头永远是黑的。
对白血病的孩子,我们是不让他们接触那些锐器的。一点点的出血可能就会招来很可怕的后果。我反正住院也没什么事情,也削铅笔。建华削铅笔的时候,头发垂着。手动一下,头发动一下。削着削着手就停下来了,眼泪把落在桌上的铅笔屑打出一个个小洞。
"什么时候海鹰能自己削铅笔?"她抓着一大把铅笔问。
我给小海鹰买了一把红色的卷笔刀。还有一盒彩色铅笔。
"我是天下最幸福人啊!"小海鹰被激素催胖的脸鼓起来。"红的。"她把刀子放在我的帽子上:"和阿姨的帽徽一样红的。"
她拿着卷笔刀很小心地卷:"我不能让我的手碰破的。"
铅笔的木条慢慢地挤出来,彩色的笔屑也慢慢地掉下来。
"很像苹果皮。"她抬头看我:"苹果很好吃的。"
那个时候,街上连苹果都很少看到。连公园里的湖都放干了水种稻子了。我跑到军区的首长供应点去买苹果。我的一个同学是首长的女儿。
小海鹰咬苹果的时候,牙龈出血了。费了很大的劲才止住。建华朝我恶狠狠地说:"你的好心我领了。"她看起来很狰狞。
"我好可怜,不能吃苹果。"小海鹰眼泪积在长长的眼睫毛后面,积成了一个大大的水珠。满了,掉在病号服上,洇开一大片。
我用勺子给她挖苹果泥,她一点点抿着:"苹果有树叶的香味。"
夏天,常常下阵雨。那个时候是能看到彩虹的。一阵大雨过去了,天上还的云还积着水,彩虹就急急忙忙从头上一脚跨过去。有彩虹的那一半天空亮得兴高采烈的,小海鹰就和我趴在阳台上看。化疗把小海鹰残存的头发差不多都"吃"光了,彩虹甚至在她的头上留着亮光。
"我小的时候头发很多的,有很多蝴蝶结。"
我跟建华发疯一样的在街上找蝴蝶结,那个时候连缎带都没有。我们跑到卖旗帜的店里去,买了很多面彩旗。我和建华把旗撕成条条,做成一个个蝴蝶结。很大的、而且是我们小时候就会的那种。可以扎成五个花瓣的。
小海鹰把蝴蝶结放了一床,一只只地排得整整齐齐。同病房的白血病小儿也凑过来看。她护着这些蝴蝶结。"你们不要碰她们!碰了会痛的。"其它小孩说:"你没有头发。"
小海鹰抬头看我们,一脸的恐惧。
晚上,建华把她的枕头拆了,缝了一个娃娃:裙子是建华的一件天蓝色的衬衣改的;她把毛衣也拆了,给娃娃缝了头发,毛线是卷的,娃娃像一个外国人。
小海鹰把娃娃把在怀里,一个一个地换蝴蝶结。蝴蝶结太大,盖着娃娃的脸,她把头凑到娃娃脸跟前:"我先借给你。等我有了头发你要还我的。"
日子就这样过着,建华每天都坐在我面前发呆。
有个晚上,小海鹰病房里的一个白血病孩子死了。那时候也没有什么条件让他进重症监护,孩子只是在快不行的时候才转到特护病房,小海鹰她们就看着这个孩子被推走了。
走廊里很快就有了大人的哭声。我跑到小海鹰的床边上,她钻在被子里,死都不肯露出头,我就那么站着,直到夜班护士把我带走。
天亮的时候,我和小海鹰站在阳台上,她一直不说话。好一会才问我:"阿姨,死了是不是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了?"
"是的。"
"我要是死了,我妈妈哭,我是不是也听不到了?"
我把她抱起来,她死死抱着我的脖子,很痛。
我出院了。去向小海鹰告别。她说:"等我出院了,我就去看你。我小的时候出院也去看朋友的,你是我的大朋友。"
建华送我到大门口。一路无话。上车的时候,她抱住我的头。她的帽徽把我的脸划了一个口子。
国庆节刚过,我接到建华的电话。
就听到她在那一头哭。我猜到了,不敢问。
"小海鹰昨天不在了。"
我觉得我的电话听筒里一下子注满了水,沉得拿不住。
"她一直抓着我的手说,妈妈,你救救我,我不想死。"建华在那一头快要咽气一样。
"你再生一个。"话刚出来我就流泪了。
小海鹰是剖腹产的。在手术台上建华对医生说要结扎,态度很坚决。她妈妈赶到手术室劝她。建华说:"不结扎就不下台。"
她做了结扎术。
小海鹰永远不会当姐姐了。她长得黑黑的,走路的时候像一个橡胶球在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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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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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节:后记
后记
很多时候面对那些没办法活下去的人,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印象最深的就是,一次来了一个脑外伤的,他是被对面金门的炮弹炸的,送来的时候就不行了。
我跑到门诊,正好看到一位同事在给他做胸外按摩。根本不符合规范,因为胸外按摩是要把病人放在硬木板床上的,而急诊室的床是弹簧床,按一下,病人就往下陷一下。
同事看到我还朝我笑,我真的是非常难受。这种抢救是毫无意义的,就是救过来了也是一个没有生命意义的人。
到现在我还是不能看到日光灯,因为我们的急救室里就是日光灯,发出丝丝的声音,和氧气瓶里的声音一样。很多人是在痛苦中被强迫再多活了几个小时。我说的多活就是从仪器上看是活着的。
真的希望看我写作的朋友们能珍视生命,那怕是平淡无奇的。好好过日子,活着真的是一件奇迹。很多人就是在最好的年岁里不得不走了。
我之所以写这个东西:一是为了自己的宣泻;二是想记着他们。很多时候记忆是挤牙膏,挤不好流得到处都是,捡都捡不起来。
我手里有一篇《红旗》杂志,就在电脑旁。是我2005年在一个村子里找到的。1970年月10月号。第一页是毛主席语录: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团结起来,为了一个目标,就是巩固无产阶级专政,要落实到每个工厂、农村、机关、学校。我们讲胜利,就要保证在无产阶级领导之下,团结全国广大人民群众,去争取胜利。
因为就在这一期,中国共产党第九届中央委员会第二次会议全体公报发表了:要求全党认真搞好"斗批改"。
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都知道,那是一个泯灭人性的斗批改。我有一次看到斗地主。一个老头,穿得破破烂烂。不管谁说话,他都要低下头听,他耳朵不好,让人家打聋了。私下里人家又对我们说,老头很可怜。
还有一个山西老革命,是地委的秘书长。得了面神经瘫痪,看起来老是像在笑。我们叫他王叔叔,就因这这个笑,他被打得快精神错乱了。
我的父亲被打得大小便失禁。我住在破庙里,后来又被打得头破血流,被保姆藏到她们家的阁楼上。不说了,难受。
所以现在只要看到有人仗势欺人,就会非常愤怒,会过激反应。常常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作者:
施世游
时间:
昨天 17:18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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